“匡義，老夫人喚你們去用膳……”趙普的聲音猛地傳來，打破二人間的靜謐。
    趙匡義眉心一跳下意識地鬆開手，抬眸望向立在門前的趙普，一時間極其尷尬，甚至頗有幾分心虛，尹氏臉早已羞得通紅，噌地一聲退後幾步，斂了眸說了句“妾身前去幫襯著娘”，說罷逃也似離了屋子。
    “走罷。”趙普的目光掃過兩人鬆開的手，看著趙匡義尷尬的神色，眸裏閃過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趙匡義臉色微紅：“則平，我……”
    趙普“噗”的笑出聲，走到他身邊，握了下他肩膀：“你又在亂想什麼……”抬手製止他接話，他黝黑的眸直直地盯著懷裏的男子，鄭重道，“她是你妻子。匡義，我們都是有妻室的人哪……所以，沒什麼別扭的。不必介懷。”
    趙匡義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再答話。
    趙普不在乎，但他不能不介懷——他好不容易才與趙普走到這一步，中間隔著趙匡胤也就罷了，畢竟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辜負兄長對他的疼寵。但趙普身邊還有和氏那個女人讓他極不舒服，更何況日後也許還不止這一個……
    有誰能知他見到和氏時的心情是有多可笑，既滿心嫉恨，恨不得親手掐死她，另一邊又恨不得親手了結自己——他怎麼就拋了所有驕傲尊嚴，輕賤到和一個女人爭風吃醋了……
    這種詭異陰沉的情緒奔湧而來，心底蟄伏的惡毒凡人藤蔓幾乎又要破土而出。所幸趙普及時拉一下他衣袖：“走罷二公子，趙將軍也該回來了，叫他們等不成？”
    他與趙普平安歸來，一家人自是極其歡喜的，連趙府下人都是喜氣洋洋。
    趙弘殷仔細打量了一下兒子，微笑著頷首：“匡義清減不少，不過精氣神看著還不錯。過幾日便及冠了，此時回來倒也及時。”
    說話間趙德昭淚盈盈氣衝衝地走進來，在座位上坐下生著悶氣，也不打招呼。
    “德昭這是怎麼了？你都多大了，哭鼻子羞不羞？”趙匡胤揉了揉他腦袋取笑道。
    趙德昭不理會他的嘲笑，徑自將腦袋埋在趙匡義懷裏，委委屈屈地喚了聲二叔。
    “德昭怎麼了？”看到一向活潑鬧騰的孩子突然這般委屈，趙匡義很是詫異。
    趙德昭抽了抽鼻子，聲音了微微帶了哭腔：“二叔不能像他們一樣，因為有了小二就不疼我……”
    趙匡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這話什麼意思，趙德芳正是這一年出生的，不過他還沒得及去見一見。不由得一笑：“怎麼會，有了德芳大家還是會疼你啊。”
    趙德昭詫異地看著他：“德芳？爺爺和爹爹還沒給小二起名字啊……”
    “……”說漏嘴了。趙匡義幹咳一聲強壓下心底的一陣的驚慌，趁著重任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補救。於是仰頭衝著他爹笑得一臉諂媚：“爹，兒子聽說又多了個小侄子之後可是歡喜得很，一直在想給他起名字的事兒……德芳，芳者，美好也。這個……還能入耳罷？”
    “德行流芳百世麼……倒是好名字。匡胤，你覺得如何？”趙弘殷正為他平安歸來欣喜不已，哪裏會覺得其中有蹊蹺，聽他一說反倒覺得二兒子這般愛護子侄，不愧是便讀聖賢書的。
    “二弟讀書多，起名字自是比我在行。就叫德芳罷。趙德芳……”
    最開心的是趙匡美，聽到這個名字，他的嘴笑得快咧到耳根了。
    趙德昭看他笑得慘不忍睹，忍不住戳他一下，低聲問道：“你笑什麼……”
    趙匡美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笑得隻剩下一條縫，身子也一抽一抽：“你們誰在叫我小美，我就叫我侄子芳芳……噗哈哈……”
    “……”趙匡義瞧見眾人不曾起疑，正暗自鬆了一口，冷不丁又聽見這話，額角登時抽了起來——原來趙匡美小時候就這麼惹人厭啊……
    一片喜意盎然裏，趙普一直沒做聲。修長的手指握緊了袖內的衣角。方才那人眼裏一閃而過的慌亂，瞞得了眾人，卻逃不過他的眼——未卜先知，這不是第一次了……
    這一場小風波過後，趙弘殷掃了一眼眾人，發覺少了一個人，於是皺眉問杜夫人：“夫人，蓉蓉呢？怎麼又不見她。”
    眾人神色一僵，氣氛一下子冷沉下來。
    杜夫人長歎一聲：“她不願意出房門，你就別逼她了罷。我苦命的女兒啊……”
    成親不久便喪夫，難免被人指指點點，女兒家麵子薄，不願意見人實屬正常。但他寵了十幾年的女兒，正好的年歲，無雙的年華，怎能因為一個男人就一輩子躲在閨房裏不出來……是以，趙弘殷眼中滿是憐惜心疼，但依舊冷聲道：“海棠，去把小姐喊出來。”
    海棠麵上一陣為難之色，顯然知道這事極難完成。但她到底不敢不去。過了片刻，她一臉無奈的回來，福了福身子：“小姐還是不願意……奴婢也勸不動……”
    趙弘殷聞言當即甩了筷子：“我親自去請！”
    杜夫人看他神色便知道今晚又要大鬧一場，但她也明白趙美蓉現在這般思慮過度又不吃不喝，對身子損傷極大，日後調養起來也是極難的，還不如有個人激她一激。於是掃了一眼眾人道：“匡胤……你們幾個也過來勸勸罷。”
    趙美蓉把自己關屋子裏，有小半個月不曾出門，昔日裏精心伺弄的花草也失了照顧，已顯現出枯萎的態勢。偌大的屋子裏隻點了一盞微弱的燭火，將她單薄的身影映在窗紙上，顯得格外淒涼，聽得仔細的話，隱約還有低低的啜泣聲。
    趙弘殷在門外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奈何女兒就是一聲不吭，他早已經冒了心火上來，此時又聽見女兒的啜泣，再也隱忍不住，是以趙匡胤把門踹開。
    趙匡胤雖是兄長，但貿然踹開女兒家的屋門仍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但眼見得倘若他不動手趙弘殷很可能親自上陣，他還是咬牙將門踹開。
    趙美蓉在趴在桌案邊獨自抹淚，聽到這聲音被嚇了一跳，訝異地抬頭，然而不等她說什麼，趙弘殷大踏步地走進來，劈頭蓋臉一陣數落。
    趙美蓉反應過來，麵對著趙弘殷恨鐵不成鋼的責罵和杜夫人苦口婆心的勸說，依舊是垂了眼眸一言不發——有些道理任誰都懂，她以往也勸解過同樣遭遇的姐妹，但這些事情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有多少人能坦然麵對……
    趙匡義看著雙目通紅麵目憔悴的姐姐，心裏也是又急又怒——不過是一個男人，何至於此，更何況今後遇上的那個更好……他記憶裏，前世的趙美蓉分明是很快便走出陰影了的，怎知這一世……
    又想到此時的趙美蓉雖還不是日後堅強潑辣的長公主，但也隱約有了倔強的苗頭，也許普通的方法並不管用……於是他向前一步抽出趙匡胤腰間的佩劍，直接扔到趙美蓉麵前，揚聲道：“姐姐若是想念姐夫，索性隨他去罷。”
    言外之意就是別在這裏哭哭啼啼惹得父母也難過。
    趙美蓉也不含糊，伸手取過。劍鞘滑落，鋒利的劍身映著燭光，晃得雙眼生疼。
    眾人都知道趙美蓉是說到做到的性子，一時間臉色大變。趙匡胤瞪弟弟一眼，靠近趙美蓉一步，暗自蓄了力準備奪劍。
    “匡義你！”趙弘殷氣得眉毛劇烈地抖起來，指著趙匡義咬牙切齒，臉色鐵青。
    趙匡義直直地盯著趙美蓉，換了低沉的聲音：“阿姐，那不過就是一個男人……阿姐你這又是何苦呢。值得麼？難道不應該活得更好更快活，給那些背後說你閑話的人一個耳光麼……”
    趙美蓉臉色略微緩和，拿著劍的手也微微地顫抖。
    是啊，她今年也不過二十餘歲，正好的年華，怎麼甘心就此離塵世而去？隻是……
    杜夫人仔細地瞅著女兒的臉色，那一抹不甘與遲疑自然也逃不了她的眼。見此情景她厲聲喝道：“美蓉！待我與你爹爹百年之時你再行此事也不遲！”
    趙美蓉臉色大變，臉色蒼白地望向母親，：“娘怎得說出這話……女兒……”
    杜夫人臉色依舊冷峻，冷聲道：“你男人死了你就尋死覓活，全然不顧你娘當年十月懷胎生下你，你爹爹在外征戰，刀劍上舔血才掙了家財養活你？！這條命既然是你爹娘給你的，那要死要活也由不得你！”
    趙美蓉聞言，想起年幼時曾偷偷看到一貫堅強的母親因為擔憂在外征戰的父親而暗自垂淚的場景，一時間涕淚交加。手中長劍“咣當”砸在地上，被兄長眼疾手快地收走。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杜夫人：“娘，是我錯了……”
    “你是真的愛他勝過愛你的父母兄弟，還是僅僅是因為他是你夫君？”
    “我不……”趙美蓉愣了愣。。突然想起她與米福德之間，雖是相敬如賓，但也算不得愛。
    杜夫人連忙將她扶起來摟在懷裏，溫言安慰道：“美蓉，我和你爹爹希望的是你一生快活，不要那所謂的貞潔烈婦的無用名聲……你應該明白哪。”
    “娘我……”
    “是啊，美蓉自幼好強，怎麼在此事上反倒小家子氣了。”趙弘殷拍拍女兒的肩膀，聲音是難得的溫和，“逝者已矣，你也不必想太多。我那外孫又已經不在了，打今日起，你跟那米家半點關係沒有。乖，聽話”
    “爹……”趙美蓉再次紅了眼眶，連忙低下頭拭淚，“女兒以後再不會做傻事了……女兒會活得好好的，我得讓那些人看到，沒了丈夫我也能活得很好……”
    “這就對了。”杜夫人愛憐地撫過女兒光滑柔順的青絲，“不就是個男人，大不了風頭過去，娘再給你物色一個……你要是不願意嫁出去，就叫他入贅便是。總不能在教人欺負了去。”她是堅強而潑辣的性子，又是從亂世裏經曆過大場麵的，這些在她眼裏這些委實算不得什麼。倒是趙弘殷聽得“入贅”二字，神情微變似是回想起了什麼，靜默了半晌，微微一笑。杜夫人察覺什麼似的回頭，正對上丈夫含笑的眼神，頓時明白了他在笑什麼。瞥了丈夫一眼，握住女兒的手：“蓉蓉要不就真的找個入贅的？你看我和你爹爹這麼多年都過來了……”
    趙美蓉登時尷尬地別過了頭：“娘你說什麼呢……”
    趙匡義聽得眉心一跳，無力地垂眸——他爹娘還真是什麼都好意思說啊……
    “美蓉，今後你在家裏，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叫你兄長教你功夫也成，匡義匡美惹你不高興，你隨意收拾，爹不護著他們了。”趙弘殷眼見得女兒臉色緩過來了，拍著她肩膀道，全然不顧一旁臉色驟變的趙匡義。
    “爹，你這是把兒子賣了？”隨、隨意收拾？！趙匡義聞言頓覺一股寒氣沿著脊背躥了上來，一臉驚恐地望向父親。
    趙弘殷笑著眯起眼：“把你姐姐哄高興便是大功一件。”
    趙美蓉聽見父親的話，看著麵色扭曲的弟弟，不由得掩唇一笑。
    她如何不懂父親這番話的意思。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成親不久變守寡，實在沒甚麼顏麵回來。雖說是兄長親自接回娘家，但她總覺得在這趙府裏自己還是低了一等。方才趙弘殷的話無非是打消她這個顧慮。
    眾人看得她笑，亦是長舒一口氣。
    趙匡義看著去了焦慮、眉眼含笑的家人，忍不住微微一笑，心底某處猶如朝陽下的雲朵，輕柔地舒展開來。
    越過生離死別，重見這這般的流年安穩歲月靜好，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