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趙匡義淡淡斂眸。所幸趙普不曾留意他的神情，否則定會被那嫉恨之色驚到。素來寵著他的兄長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訓斥他，這種感覺令他十分不舒服——就像是單獨屬於自己的什麼東西就要被人搶走了……
    可是，這兩世裏但凡敢與他搶東西的，都落不得好下場。
    正如同，當年趙普發覺了他的野心，自不量力試圖削弱開封府權力，最終被迫出鎮河陽；。趙匡胤後來發覺晉王坐大，也曾利用趙廷美壓製他，但趙廷美最終含冤忍辱貶死他鄉……還有宋華陽。那個熱烈活潑的驕傲女子試圖占據兄長的目光，但不也是在趙匡胤逝去的那一晚，恭恭敬敬地向他叩拜，口稱“我母子性命俱托於官家”，且困死深宮也因他一句話而不能與趙匡胤合葬麼……
    那與他至親之人尚且如此，何況是李煜這樣的外人呢……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五月初，唐使入汴。
    北地皇宮自是不同於南人亭台樓閣的的逶迤婉轉、秀麗精致，屋簷回廊如同北國的奇峰峻嶺，連綿起伏間俱是豪邁大氣。初夏的微醺的暖風也掩不了那刀光劍影的冷意，描了火紅的的“周”字黑色旗幟隨風烈烈飛揚，宛若盤旋空中的黑龍，呼嘯著升騰出睥睨天下的氣勢，一如皇宮裏的那個英武的男人，不怒自威。
    走過數十級丹墀，李從嘉在微微頓住腳，有薄汗自秀氣的麵龐上沁出，但他全然不在乎，隻是對著這大周的宮殿低低慨歎一聲。
    不知道能讓趙匡胤誓死效忠的君王，是怎樣叱吒風雲的模樣……一時間心裏頗不是滋味。他正暗自歎氣，前方響起司禮監悠揚的傳喚聲。
    身旁的馮延巳下意識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側頭一笑，強自收斂了心緒，斂眸入殿。
    其實心裏不是不膽怯的，隻是身後是家國天下，容不得他出半分差錯。更何況，縱是遞降書，至少也要保住大唐國的尊嚴……
    進得殿來，他將書信遞與皇帝太監，而後淡然行禮：“唐使鄭王李從嘉拜見上邦皇帝。吾皇萬歲五歲萬萬歲。”聲音清越，舉手投足盡是落落大方的貴族氣度，禮節周到，但不卑不亢。
    身後馮延巳也隨之叩拜。
    柴榮隻遠遠地看見他身姿清瘦正如山間青竹，長袍廣袖自是文人雅士的風流氣度，此事聽得他的聲音，覺得這人的嗓音溫和而不柔弱，著實不錯。
    一時間更是覺得此人長得應是不差。於是他劍眉微挑：“想來這便是唐國驚才絕豔的六皇子了罷？免禮平身，抬起頭來。”
    李從嘉並不怯弱，聞言抬頭直視禦座上的上邦皇帝。
    他這一抬頭，卻不知驚豔了多少本是冷眼旁觀的周國的大臣。
    他眉眼淡雅肅淨正如同斜風細雨裏緩緩舒展開的水墨畫，絕非女子的柔美精致，使人看了便覺得心底浸潤了江南的杏花春雨，正所謂淺笑生春，而見之忘俗。顧盼之間糅合著山澗清風與竹上晨露的清冽與秉潔。有陽光躍進殿來，更映地身姿挺拔恍若臨江水照花上月，驚起亂世裏最美好的一場驚鴻。
    果真是生在雲間的翩躚仙人。他原本覺得，元朗的弟弟長得已經足夠晃暈北方這些糙老爺們兒的眼了，今日才知道，都是俊俏，可趙匡義是經霜更豔，而此人則是遇雪尤清。氣質上，到底是略遜江南才子一籌。柴榮心底暗自讚歎一聲，但隨即又想到之前發生的一係列刺殺之事，登時又冷了麵色，淡然道：“六皇子果真是氣度不凡，教人見之忘俗哪。賜坐吧。馮大人也不必站著。”
    李從嘉不卑不亢地道了聲謝，坐得端正，雖是處境不堪，但依舊是溫文有禮的風度。
    柴榮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六皇子，江南國主近日可安好？”馮延巳聞言眉心一跳——上來便是口稱“國主”挑明唐國地位，上邦皇帝這是要給個下馬威……
    李從嘉聞言心裏雖一陣憋屈，但仍是麵沉如水：“從嘉代父王謝過上邦皇帝，江南進來並不受兵戈之苦，父王及百姓自然是一切安好。”
    柴榮原本是想看著這般美人皺眉惱怒羞憤的模樣，不曾想被人這樣不冷不熱地擋了回來，而且對方話裏分明是帶了譴責，奈何自己還發不得火，頓時覺得對方還並非徒有其表的詩人，還是頗有幾分實力的。於是忍了怒火，笑著頷首：“如此，朕便安心了。大周上承天命，今後唐國都如吳越一般忠於大周，自能保住這安好。”
    這一句“安心”說的咬牙切齒，熟知皇帝脾性的大臣都知道他這是心裏憋了火，禦階下彼此交換了下眼神，均是暗自心驚肉跳。
    李從嘉聽得他言辭刺耳，一時忍耐不住要說什麼，還未開口，身旁馮延巳拉了一下他衣袖。他仲怔了一下，但那句話還是脫口而出：“唐國無罪而皇帝起兵，豈非師出無名？楚州屠城，數萬百姓枉死，這般血腥不仁，也是天命？夫子曾雲‘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吳越的忠誠就真的可靠？”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注意到馮延巳和周國群臣臉色大變，不得不住了口。目光淡然掃過皇帝暗藏慍怒的神色，隨即斂了眸。
    不用抬頭也能察覺得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擔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