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二十三章 夢魘(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7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夕陽越過繁密的樹枝投射下來,在坑坑窪窪的地麵上映出參差不齊的陰影。
“趙大人,就這麼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破地兒,值得您得空就往這邊跑?”三館守衛之一的李三自門外進來,用力在地上跺了幾步,弄掉草鞋上的泥土,然後隨意地往門口一躺,懶洋洋地問道。他著實奇怪的很,眼前這個趙大將軍的親弟弟怎麼就喜歡到這破破爛爛的地方來。
趙匡義未停下手中的筆,隻是淡淡地說道:“都是些古籍,放著多可惜。”倘若他沒記錯的話,前世兩年後這裏的一場大火燒毀了不少他垂涎已久的古書,後來縱使趙匡胤傾全國之力下令搜集,都再未能找到,他委實是抱憾很久。
李三嘴中叼了一根草,眼神中雖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敬佩,不敢再去打擾他,搖搖頭閉上眼睛假寐。
良久,趙匡義停下手中的筆,甩了甩有些酸痛的腕子,唇邊卻隱約一絲笑意。
也隻有在這狹小的空間、這寧靜的片刻、泛黃的書旁,他才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安寧。這裏很少有人,更何況是熟識他的人。所以他不用偽裝,不用算計。
——易得千鍾粟,難求一世安。
恍恍惚惚又記起前世,微服出行時曾遇一老者給他批命。
當時年心比天高不為所動。
如今看來,一語成讖。
不過還好,蒼天垂簾,也許他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前世錯過的人,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錯過。
在心底長歎一聲,他將目光轉向院外的如洗的碧空,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匆匆進屋翻出一本書,然後繼續抄了起來,唇邊笑意更深。
忽然感到身後有人輕輕走近,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回頭,對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待他看清眼前這人是誰時,更是大吃一驚:“範相公?”
範質嗬嗬一笑:“老夫瞧見那小哥兒睡的香甜,以為這館內無人哪,不曾想到你在這裏。”說罷瞥了一眼睡的香甜地李三,又將趙匡義正抄的書拿起來看了看,皺眉道:“賢侄,這不像是你看的書哪。”
“這的確不是下官看的……下官替一友人抄的。”趙匡義看著那本誌怪傳奇,微微汗顏,暗自腹誹某個人的品味可真是低。
“不知是誰,竟有本事讓你替他抄書?”範質有些奇怪。趙匡胤的弟弟,柴榮身邊的近人,哪個有膽子支使他?
“是趙則平……”其實趙普當時隻是隨口說想看某本書而已,而他前幾日來時正巧看到,便動了替他抄一本的心思。畢竟……那人不知幫他收拾了多少次大哥送來的書,如今為他辛苦一次,就算是謝過當年那個搬著一摞摞書跑來跑去的清瘦文人。
“老夫就知道,趙則平也就看這種書的本事。”範質嗤笑一聲,譏諷當年的學生毫不留情麵:“當年在我那裏也是這樣,《禮記》老夫教他背了多年仍是念不熟,這麼多年竟也不長進。半吊子文人……也能混到今天這地步。不若賢侄你,讀書破萬卷。”
趙匡義聽得出他嘲諷的語氣下隱含著對趙普的器重與讚賞,頷首道:“則平兄擅長吏事,卻是匡義不能及的。”
範質長歎一聲:“如今世道,肯靜下心來讀書的人少哪……”他語氣甚是落寞,說罷也不待趙匡義回什麼,徑自拂袖離去。
趙匡義恭敬地送他至門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某種閃過一絲意味深長。
範質最對不起世宗的一件事不是臣服於趙匡胤,而是將趙普舉薦到他那裏。其實這也怨不得他,當年自己都沒想過,那個連《詩經》都沒讀全的謙卑溫和的文人,終有一日會成為權傾天下的相爺。
………
正是踏花得好時節,街上許多言笑盈盈的路人,來來往往的更有不少衣袂飄飄的少女,麵上帶了紅暈,勝過了盛開的桃花。令不知多少情竇初開的少年迷失在這爛漫裏。
“美景佳人,也是一大樂事不是?”趙普靠在酒樓下麵的樹蔭下,看著眼前一群姑娘婷婷嫋嫋地走過來,笑得眯起了眼。
趙匡義嗤笑一聲,本不欲理他,隻是覺得他那神色委實刺眼,便冷聲道:“是麼,那你說那個最好看?”森然的語氣裏滿滿的嘲諷。
趙普沒聽出他譏笑是的,竟當真厚著臉皮點評起來:“匡義你看哪……那紅衫子的姑娘不錯啊,隻是生的偏黑,藍衣服的氣質很好,奈何嘴唇太厚,唔,黃衣的那個委實太胖……”說到這裏頓了頓,鬱悶的發現這些人細看起來都不怎麼樣。
目光掠過眼前人的長睫鳳目,薄唇挺鼻,忽然覺得他委實生得俊俏,說是色若芙蕖麵如冠玉也不為過,一襲青衣襯得那人贏秀挺拔,恍如臨江照水之際天邊飛起的驚鴻,離得近了,鼻間還縈繞著那人衣上的熏香,恍惚間脫口而出:“人如滿月衣帶暗香,二公子才是真佳人……”話甫一出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後悔莫及。
——這語氣裏分明帶了調戲的意味,太過孟浪。更何況對方是個男人。
出乎意料的,趙匡義沒有暴怒,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繼而想起來什麼似的尷尬地別過頭,幹咳一聲:“趙普……你看昏頭了?”
這話甚是耳熟……其實……他對小周後說過……
趙普覺得一定是他昨夜沒休息好,故而今日腦中有些混亂……他怎麼就從趙匡義語氣裏聽出了嗔怒呢,且此人此刻的神情,不複往日陰冷,他斂眉的模樣,頗為溫婉可人。
趙匡義暗自深吸一口氣,平息方才一瞬間的慌亂悸動,自懷中取出一本書遞了過去。
趙普不明所以地接過來,隨手翻看瞄了一眼,隨即一臉訝異:“這是……你抄錄的?”看到那人頷首,他更是不敢置信:“這……太榮幸了……卻叫我如何謝過?”
他當日隻是隨口一說,順便感歎了句此書如見很是難尋……卻不曾想過那人竟真的記了下來,並親手抄了一份給他。那眼神裏總有著刻骨的陰戾與寂然的少年,卻也會在這樣情輕義賤的年歲裏,記住另一個人想要什麼。想來他一字一字不辭勞苦地抄錄時,那筆尖下傾瀉而出的,也會是少見的溫情罷。
想起這麼長時間來的相處,輕微的感動與深沉的憐惜在歲月裏慢慢彙聚,也許終有一入,化作一股洪流,越過所有的猜疑,叩開心扉,衝破世俗……
隻是這樣的柔情讓他感動,也讓他隱隱地不安……
無妨。”趙匡義麵上波瀾不驚:“你隻要把《禮記》背下來即可。”
“……”這也太惡毒了。趙普從他的淡然中看出了惡劣,臉上的感動瞬間換做驚恐,下意識覺得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麼特別不好的往事。冷哼一聲,心中雖是鬱悶,卻比剛才安心——這人還是原來那樣。剛才所謂的溫婉和莫名的柔情果然是錯覺。
他深知倘若此人真記起愁來,今後有他受的,是以連忙補救:“方才與你說笑……咳咳,長得最俊俏的女人自然是懷柔……我對她忠貞不二怎麼會覺得別人好看呢。”
趙匡義沒來由的心一沉。忠貞不二這幾個字無疑刺到了他。
也許因為不能堅守著最初的純粹,所以他隻是十分厭惡忠貞,無論是對妻子,對親友,還是對皇帝。盡管更多時候他需要別人的這種東西掙紮在歲月裏。
趙普效忠於趙匡胤,亦不曾辜負過和氏,隻是他忠於的人裏……從來就沒有過他。
心底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又在叫囂,潛藏了許久的心魔似乎又要出現,他隻能在心底微微冷笑,告訴自己這隻是因為不屑與厭惡,絕無關其他。
耳邊卻傳來爭吵聲,夾雜著女子的哭泣,似乎還有生硬的、類似剛剛學會漢話的外族發出的怒斥聲。兩個人對視一眼,俱是臉色微變,急忙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