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一章 重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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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至道三年,黃昏,宋宮萬歲殿。
    燭火明明滅滅,微弱的光線在黃昏時一片死寂的殿內掙紮著,搖搖晃晃,帶了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偶爾有三月的風湧進來,為這處處的華麗堂皇刻上了入骨的蒼涼。恍惚之間,殿中玉器的光不再溫潤,反而帶了一絲冷冽,如同帶了殺意的視線向他投來,陰戾直達心底——就像他登上皇位後就撕去晉王溫文爾雅的麵紗,變得殺伐果決。
    廊子裏的風鈴被呼嘯的風撕扯著,清脆,但殘忍。
    也許那是他生命裏最後一點有意識的時刻。
    他記起年少時與大哥行俠仗義,大哥手把手地教他功夫,大哥把能給他的都給了他;
    他記起多少年都未在碰觸過的旌旗連綿的軍旅生涯,或者說是自北伐失敗後就變成回憶的壯誌豪情;
    他記起汴水秋聲,晨鍾暮鼓,記起北國那一場場大雪過後天地間的素白;
    他記起尹氏溫婉的臉龐,李氏颯爽的笑聲,甚至是花蕊夫人的怒斥,鄭國夫人的掙紮;
    以及,那個自他少年時便以族兄相稱,最終愛恨難明的男子。
    那是多少年青蔥歲月,宋旗招展,開邊擴疆,兄友弟恭,君臣和樂……盡管這一切,都結束於開寶九年的那場夜雪裏,兄長逝去的那一夜。
    那一夜之後,籠罩在他頭頂上二十餘年的陰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頭頂烈日,腳陷泥潭的痛苦。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想親近的人越行越遠,看著自己是怎樣被歲月一點一點磨平曾經的棱角,看原以為的絢麗,怎樣填補上蒼涼。
    有心無力,鞭長莫及。所以,誌向太大,這樣真的好麼。
    江山多少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那些呼嘯而過,一去不返的,僅僅是歲月麼。
    於是時光流轉,又是風雪,黃昏,萬歲殿。
    燭影飄搖,玉簾翩動,力氣在迅速的流失。從這裏開始,從這裏結束。
    虛弱的病體再也支撐不起那如烈火般熱烈的龍袍,沉重的頭顱再也支撐不住那九章十二旒的皇冠,劇烈的疼痛讓他再沒有力氣去經營,去算計,去睥睨眾生。他靜靜地、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等待著死亡將他吞噬,不去想幾步之外,誰在竊喜,誰在哭泣。
    生命結束的那一霎那,透過迷蒙的雙目,越過重重的宮牆,漫天飛雪中,曾經的血肉至親和良師益友在等他。兩人回首,目光沉穩而寬容。
    ——好做好做
    ——今生耗盡最後一絲力,來生不相逢
    ——我奮鬥過擺脫你的影子,我努力過得到你的認可,僅此而已,而已。
    似有驚雷劃過天際,瞬間被黑暗吞噬。身後或真或假的悲哭,如泣如訴的哀歌,大宋繁華似錦歌舞升平,抑或是神州沉陸遍地狼煙,都與他再無半點關聯。
    六十年來,夢一場。
    宋至道三年,帝崩於萬歲殿。壽五十九。諡神功聖德文武皇帝,廟號太宗。
    ……
    恍恍惚惚中又有了知覺,耳邊傳來陣陣嘈雜之聲,好似千軍萬馬奔馳而過,忽而又變成一局憤恨淒厲的“好為之!好為之!”①;眼前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的笑臉,一副又一副的畫卷,最終定格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的苦笑,和那場比煙花絢爛無數倍的烈火②……那些都是他這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如果生命已然終結,何苦讓這些東西,擾了他下輩子的安寧!
    不要!不要再來一遍!背叛別人的恐懼不安,被別人背叛的痛苦憤恨,幾十年的糾纏終了一句來生不相逢,苦苦經營才爭取到的東西被棄如敝履……
    他真的,不想再經曆一遍啊!付出一生的心血,犧牲了能犧牲的一切,到頭來才發現是自己把想要的東西想得太過美好,被自己欺騙的無奈,應該隨著生命的結束而消散,不是嗎?!那麼剛才的景象,又是這麼一回事……
    心神巨震之下,趙光義陡然一個激靈,睜開了雙眼,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木製的床鋪,樸素的紗帳,室內隻簡單擺放了一張木桌,以及一隻裝滿書的書櫃。
    他不清楚這裏是哪裏,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裏絕對不是萬歲殿。
    他忽然感到一陣蒼涼悲憤,繼而心灰意冷——應該是自己沒死成,卻被那早已等不及想讓太子繼位的李氏軟禁起來了。想效仿李世民故事?嗬,這就是幾十年的夫妻情分呐。
    這般簡陋的環境,不像是皇宮裏的某個角落,應該是京郊的某戶人家。
    皇宮的主人,此刻已經換了?!
    太子還是太仁慈,連斬草除根的道理都不懂啊……
    或者說,太子記恨著,他這麼些年來忘不了元佐,所以用晚景淒涼來報複他?
    嗬。他冷笑一聲。自己晚景淒涼比之先皇喪命於親弟弟之手,又算的了什麼。
    隻是六十年風霜過後,他早已疲憊不堪,就這麼不問世事的過下去,也好。
    趙光義無聲的長歎,動了動身子,閉上眼,想再休憩一會兒。可是一絲異樣自心底慢慢浮現,讓他不得不再次睜開眼睛。他又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困擾了他這麼些年的疼痛居然沒有了。渾身上下不再無力,反而充滿力氣,仿佛一下子年輕起來。
    驀地起身,他抬起手。那雙手修長纖細,白皙光滑,尚未染風霜。
    不對,這是一雙少年的手,不應該是個已經快六十歲的老人的手。
    是不是還有更驚奇的事情?自己眼中的一切都比以往清晰明亮,頭腦是許久未曾有過的清明,身上將死的暮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想要一躍而起的朝氣。
    ——就仿佛是時光倒流四十年,一切回到浮華伊始的地方。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穿粉紅色衣裙的小姑娘闖了進來,看到他坐起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滿是驚訝,“二公子已經醒了?今天起的好早!”
    二……公子?!這是多麼久違的稱呼!趙光義愣在當場,那是自己出仕前的稱呼。
    “二公子,你沒事吧?”小丫頭湊到他身邊,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是不是還沒睡醒?奴婢吵到您了?要不,您再睡會兒?奴婢先告退了。”
    “等等。”趙光義一把拉住他,“你去給我拿把銅鏡來。”
    腦中一個想法一閃而過,隻是那太過離奇,他不敢相信。
    “……”小丫頭一臉活見鬼的表情,顯然是對他一個大男人大早晨就要照鏡子的行為表示十分的不理解,但還是依言轉身找了把銅鏡遞給他。
    溫良如玉的臉龐,因一雙鳳目更顯柔和,修長秀氣的眉,挺拔的鼻梁,薄唇輕啟。
    姿容皎潔,氣質清冽,分明不到二十歲的模樣,四十年前的自己。
    手中的銅鏡滑落,身子無力的向後滑去。趙光義垂眸,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
    究竟是老天垂憐他前世的痛苦無奈,所以給他個恩典讓他重新開始,還是上天懲罰他的貪得無厭,陰險狡詐,所以讓他再一次感受眾叛親離的悲哀,一事無成的無奈,抑或是莊生曉夢迷蝴蝶,之前的那些記憶,隻是南柯一夢罷了?
    趙光義,這一次你是想順其自然、不爭不搶,還是依舊的機關算盡、權傾天下?
    他痛苦的捂住臉,逼迫自己做個選擇。
    “二公子,您,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我這就找老爺去!”小丫頭被他一連串的奇怪動作嚇得小臉慘白,轉身向門外跑去。
    不消片刻,小丫頭領著兩名男子匆匆走來。
    為首的那男子四十餘歲的年紀,臉色略顯蒼白,但這些許的病態遮不住他剛毅沉穩的氣勢,他快步行至趙光義的身邊,握著他的手,一臉急切地詢問:“匡義,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趙光義愣了半響,不說話,隻是忽而淚流滿麵。
    那是趙宏殷。是與他天人永隔了四十年的父親,是逼他讀書逼他習武卻會在他闖了禍之後替他收拾爛攤子的父親,實在拔城克敵後不取珠寶隻為他收集古書的父親啊。
    此刻他就站在他麵前,目光是少見的仁慈和藹,滿含焦急。
    他癡癡地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仿佛一鬆手,麵前的人就會隨風消散一般。
    趙宏殷見他不說話,更加焦急,一時間也失了往日沉穩幹練的氣度,轉過頭對那丫頭急聲道:“還不速去清大夫,忤在哪裏做甚!”
    “別,爹,孩兒沒事。”趙光義,不,如今還隻是趙匡義回過神來連忙製止父親去找大夫,他委實害怕大夫會診出什麼端倪來,害怕大夫一眼便看穿他此刻魂體相離,二十歲的軀殼裏,藏的是死過一次的靈魂。
    “匡義別胡鬧,若是沒事你會難受的哭?”
    “真的沒事。”他孩子似地將頭埋進父親懷裏,近乎貪婪的汲取著久違的屬於父親的溫暖,半響悶聲道“孩兒並無大礙,不過是方才被夢魘著了……嗚……”
    終於能夠有那麼一天,不必再掩藏痛苦的眼淚,他不是開封府尹,不是權傾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晉王,不是一言一行代表天意事關國體的君主,他還隻是趙匡義,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真若哭了也隻惹人調侃而不是被人猜忌被人指責被史官記在起居注裏的趙匡義。
    所以,沒關係,那些沉澱了二十二年的眼淚,隻管盡情傾瀉罷……
    趙宏殷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嘴角一陣抽搐,似乎是想要將他一把甩開,隻是感受到兒子一陣陣的顫抖,終究是沒舍得,伸出手拍他的肩膀以示撫慰,又為他順了順氣,等到懷中人的顫抖漸漸平息後,才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輕斥道,“看你這點兒出息,快及冠的人了,遇上這種事還躲在你爹懷裏哭,也不怕則平看了笑話。”
    “趙普?”趙匡義怔怔地抬頭,望向方才一直被趙弘殷擋住的男子。
    一襲青衣,長身玉立,麵容隻稱得上是有讀書人的清朗,但一雙黝黑的眼眸清明有神。
    是了,正是趙普。
    與他鬥了半輩子,愛恨難明地糾纏了一輩子,抱著忠於先皇所以才效忠於今上輔佐他的、少年時期便以兄長相稱的趙則平。
    此時相見,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他。
    比如,你是不是也懷念當初與我推心置腹的那段歲月。
    比如,我難道與先皇當真是雲泥之別,才讓你到死都惦念著他、眼裏隻有他。
    比如,你既然不認可我,為何又提出金匱之盟先皇之誤,僅僅是為那一個相位?
    比如,你最後那句來生不相逢,到底是因為厭倦還是因為哀傷。
    比如……這輩子,我們是不是還是那個至死方休的結局。
    “二公子昨日央著在下帶你出門時尚喚在下一聲‘則平兄’,今日想必是不欲出去了,是以又連名帶姓了?”趙普哂笑一聲,隱約一絲戲謔,滿眼睥睨天下的風華。
    初出茅廬的趙則平,讀書人的清華傲氣尚不沾惹世俗圓滑,不似拜相之後的綿裏藏針笑裏藏刀,鋒芒畢露氣宇軒昂,還不曾被宦海沉浮磨平棱角,平添蒼涼。
    那是趙匡義最為眷戀的模樣。
    注:①燭影斧聲,趙光義弑兄自立。
    ②為傳位於長子而非兄弟,趙光義間接逼死三弟趙廷美,其長子趙元佐聞廷美死訊後發瘋,後縱火燒宮,貶為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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