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夥計將飯菜送了上來，雅間裏沉默的氛圍才有所緩解。
    “若是溫兄擔心遇險，為保萬一……”還是勿與我們一同為好……隻是琉鈺這話還未說完，便被芙柔大大咧咧的打斷了——
    “這有什麼，相遇便是緣分，何況江湖兒女多有的便是‘義氣’二字。”說罷，又在自家夫君麵前拍胸脯保證，“以我的靈力如何不能自保，而且不是還有你在嗎？”
    溫如初微微緩和了一下臉色，“我隻是擔心，那修道的人不明是非。”
    “這有什麼，他們要是敢傷我，便叫天惜山的一幹夥伴踏平了他們的道觀。”芙柔毫不在意的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隻是，在座幾人卻毫無半分反應，仍舊該吃菜的吃菜，該吃酒的吃酒。
    天惜山——
    群妖聚集之地，靈氣充裕，靈獸繁多，最適宜的便是小妖的修煉。隻是修道之人無半分悲憫大愛之心，幾次三番上山抓捕靈獸，殺妖奪丹。九重天帝王憐憫，落下一道陣法，以阻隔修道之人上山，又在山腳留下天界白玉靈石，上書‘天惜山’三字，以示三界不得侵擾。
    見無人對自己的身份表示驚訝，芙柔隻得默默撇了撇嘴，乖乖的吃著自家夫君夾進碗裏的菜。
    溫如初朝墨雲昶幾人敬了酒，“方才擔心芙柔的安危，卻是忘了芙柔也是性情中人。”看見自家娘子朝自己一笑，便也回以一笑，複才繼續，“既是相遇相識，此行我們自當相隨，若是有甚麼難處，知會一聲，我與芙柔絕不推脫。”
    琉鈺飲盡杯中清酒，笑著開口，“維護愛人之心，自是可以諒解。”看見墨雲昶將酒杯斟滿遞過來，於是接過又一口飲盡，“此番前往溟玥國，還有一個緣由……”
    看見他微皺了眉宇，眸子裏有著隱隱的擔憂，朝他投去一個安心的眼神，琉鈺毫不隱瞞的將自己的身份講了個實在。
    “呀！夫君你看，就縮窩素福星嘛，這可素真正的歸人啊。”芙柔拚命嚼著嘴裏的食物，咽下去後，滿眼晶亮晶亮的光芒，“那你若是當上君王，能給我們多大的賞賜啊？”
    琉鈺微微勾了唇，鎏金色的眸子裏折射出黃昏裏夕陽的暖光，“我不打算做君王。”
    帝王之位，太高太冷，他隻想同心愛之人相守，天涯並肩，不求江山之主，三千山河……
    “隻要與雲昶在一起，一方天地便是我的整個河山。”他把玩著手中的白瓷酒盞，白玉般的指襯著那小巧酒盞，說不出的好看，唇邊是盈盈的笑意，眉宇裏浸透了一腔柔情。
    隻要有他在，何處不天下……
    這是他的情，墨雲昶也懂。
    因為他愛他，無論琉鈺，或者龍浩，麵對心係之人，從來給的，便是一顆真真正正的真心。
    墨雲昶微微側頭看他一眼，唇角勾出溫柔的弧度，牽過他的手十指相扣，淡淡應了一聲，“恩。”
    見此情景，芙柔向自家夫君遞去一個‘你看，我沒說錯吧’的表情。
    溫如初輕笑，借著酒盞遮掩去嘴角上揚的弧度。
    窗邊，碧桃半倚著窗欄，慢慢啜著杯中酒。
    雖說出來透氣這個借口實在太糟糕，但也顧不上了。方才聽到龍浩那一番話，心中泛起的酸澀幾乎淹沒了自己——
    這般長情而專情的男子，與清寒真的是兩種極端。龍浩雖是淡漠薄情，隻因他全部的情感都給了心係之人，而清寒卻是真的無情，他將自己心中劃分的善惡、妖、人、仙的規則放於世間，從不問旁的人有何緣由與無奈。比起龍浩這九重天的帝王，清寒更加像一個了斷情欲的仙。
    然而碧桃所不知道的是，龍浩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落清淵，所以才更是一名仙者，更能成為九重天的帝君。因為龍浩有心辨別世間萬象，卻對自己更加狠訣，因為龍浩可以心係蒼生與三界，卻更能果決裁斷所有生靈的對錯。
    三界之主，蒼生之福，隻因這九重天帝君是龍浩——
    心柔而不軟，剛而不折，對自己無情之人，博愛眾生之人，才是身為帝君該有的情感。
    而龍浩僅僅肆意了一回，隻為了落清淵一人奮不顧身……
    將杯中的酒一點點飲盡，碧桃將酒盞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眺望遠處的落日，聲音淡淡道，“你也出來了。”
    聽到身後那隻狐狸輕輕應了一聲，於是又繼續開口，“神尊與龍浩之間，我們是真的插不進去。”輕笑一聲，笑聲裏全是苦澀。
    鳳傾羽一雙狐狸眼眸一瞬不瞬的看著碧桃趴在窗欄上的背影，沉默良久，“他們這一世結束，你以為這份情感還能延續嗎？”
    是了，以龍浩的性子，重回九重天，記憶回歸，放著三界之主這麼一個身份，又怎麼會容許自己再一次胡鬧……
    而落清淵這般淡漠到近乎寡情的人，又偏執到極致，一世凡劫隻為了尋找情為何物……
    而這一世凡塵情緣，不過你情我願……
    他放下一切陪他，他應下他的下一世人間，不過如此，不過一生，全了他求而不得的執念……
    碧桃轉過頭，視線越過那隻狐狸的肩頭，停駐在琉鈺含笑的側臉上——
    龍浩，隻有你自己知道，這一段舍下一切的情，到底值不值得……
    “說起修煉什麼的……”琉鈺轉頭看向窗欄邊的一襲青衣，笑著朝他招手，“碧桃，氣透夠了且過來一下。”
    碧桃執起一旁的酒盞，走到桌前為自己斟了杯酒，朝溫如初抬了抬，一飲而盡，然後轉頭看向他，輕聲問道，“怎麼？”
    琉鈺將身邊偷偷扯下自己玉佩玩耍的芙柔拉起身，從她手中接過玉佩係好，笑著對碧桃道，“你不是仙嗎，幫個忙罷。”
    “你說。”碧桃拉開凳子坐下，抬手為自己夾了一筷子的酸辣土豆絲，塞進口中嚼了嚼，咽下，隨即又不動聲色的夾了一筷子塞進口中。
    “芙柔是妖修，但除去天惜山的環境，便沒有適宜她修煉的地方了。”頓了一頓，似是在想措辭，“你既是仙，能不能尋個什麼法子？”
    聽完琉鈺的話，碧桃將手中的筷子放下，朝芙柔點了點頭道，“你的原身是什麼？”
    芙柔看了眼自家的夫君，然後雙手合十，再一個翻轉，一道白色光芒過後，便隻有一隻身形優美的極樂鳥立在了溫如初的肩頭——
    金黃色的尾羽流光溢彩，姿容不凡，算得上是凡間的鳳凰。
    妖修須得苦修千年，千年之內不得殺生，千年之內須經受十二道天雷劫的考驗，方能化去妖氣，化身為人。
    妖修道，為的是長生不老，脫離凡塵，飛升為仙，哪怕隻是一個小仙，無名無祿，也能四海逍遙，好過做妖時顛沛流離，擔憂性命。
    而妖一旦愛上什麼人，便是傾盡全力，永生永世的忠誠。於是也就染上了所謂的軟紅千丈，無可避免便是情之一字。有了情的妖，放棄的便是千年苦修，隻為與心係之人相守。
    “你多好，能尋到一個你愛且愛你之人。”碧桃聲音低的隻有自己能和聽見，“如若清寒也同你這般，該有多好。”
    “可有什麼法子嗎？”見他沉默良久，溫如初也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
    “有的。”碧桃點了點頭，十字掐上一個法訣，長袖在空中微微掠過一道弧度，右手半合，一瞬間，血色桃花瓣便纏上他的雙手，緩緩歸聚到手心，一朵兩朵的綻放，消失，直至最後一朵花開不謝，周身散發的靈力這才漸漸地散去。
    “碧血桃花，好美。”芙柔振翅落在他的手腕上，一雙棕色的小眼珠骨溜溜的轉動著。
    碧桃伸出左手，輕點了一下芙柔的羽翼，取下一撮絨毛，轉頭看向溫如初道，“兩滴指尖血，法器認主，便能解開封印了。”
    溫如初聞言，眉頭都未皺半分，便抬手劃破了指尖，紅豔的血珠順著碧桃的牽引，一滴融合上芙柔的絨毛，另一滴懸浮在一旁，片刻，最後一層花瓣緩緩綻開，懸浮著的血珠落入花蕊中央，紅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在看去，那朵碧血桃花已是改了外形，通體晶瑩剔透，似是紅色琉璃一般，內力流轉著柔和的靈力。
    碧桃將那融合了溫如初精血的絨毛串上紅繩，墜在那朵血色桃花上。
    將掌中的法器遞給溫如初，示意芙柔可以變化回來。喝了口酒，“這法器認主以後，你每日佩戴者就行了，內裏有一個陣法，啟動的法訣在它認主的時候你便應知道了罷。”見溫如初點了頭，這才繼續道，“法訣可以開啟陣法，你與芙柔皆可入內修煉，不過這陣法於妖修比較有用，於你倒是可有可無。”
    “謝謝。”溫如初同芙柔執起酒盞，朝碧桃微微一抬，將酒水一飲而盡。
    碧桃微微一笑，也飲盡了杯中酒水，又開始漫不經心的吃起菜來……
    窗外，明月初上柳梢……
    誰也不知道，這法器，原本是他煉化了半空中的雲霞之靈，想要送與清寒的，隻是當時未化人身，法器便也遲遲不能認主。
    後來能化人身了，歡喜的拿它去尋清寒，卻幾乎被他傷了性命……
    那一日龍浩費盡自身靈源凝聚他散了的魂魄，卻告訴他，“你不必謝我，救你不過是因為清淵將你交與了我罷了。”
    他能從龍浩的一舉一動裏感受到對神尊的執念，以及心傷。
    那一日雲霞漫天，三界之主的生辰，他避開眾仙，執拗的看著窗前的那株碧血桃花，神色淡然，一顆淚珠卻滾落眼眶，折射出漫天雲霞那絢爛的光澤。
    龍的淚，沒人能見到，沒人能知曉，更沒人能憐惜。
    恰巧他從昏昏沉沉中蘇醒，狠狠的被這一幕震撼——
    漫天雲霞之下，瓊樓玉宇裏，唯有他一人，明黃衣袍，端的是三界生靈之主，高不可攀，遠處是熙熙攘攘的宴會，而這裏，卻獨獨隻有他，孤寂的身影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直至日落西山，一切歸於黑暗……
    於是，便疼惜上了龍浩，亦或者，憐惜上了這段情……
    如今這法器認了主，也算是樁美事罷。
    這樣想著，嘴角勾起的弧度卻是仍舊有些苦澀與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