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夜市之行回來以後，艾倫總覺得利威爾有些怪怪的，具體情況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少年對他的態度好像有了一絲變化，雖然利威爾還是平時那般樣子，但他都能在對方一些細微的手勢習慣裏，察覺到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利威爾總是冷冷的，對他也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但至少從未對他那些看似殷勤討好的小動作表示過明確的拒絕，那雙墨藍的眼瞳雖然看不出情緒，卻也不像最近幾天這樣，全然暗成一捧毫無波瀾的死水。
    又或者，這僅僅是他的多心？而且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他也全然不明、無從知曉。
    然而時間給不了太多讓他思考的，或是去探尋那個黑發少年心中所想的機會了，況且，他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艾倫對著鏡子整了整胸口的領結，然後滿意地上下打量鏡麵倒映出的那個棕發青年的身影——額前細碎的劉海全部被梳至頭頂，堅毅的臉部線條，搭配他略微眯起的深邃綠瞳，襯得那張麵容越發的精神十足。
    臨出門前，他拉平了身上那件純黑色手工製的禮服外套，伴著阿明一起登上了馬車，向內城最中心地帶的王族城堡駛去。今夜，他們便要趕赴那場命運未知的貴族舞會。
    而阿明的打扮顯然與平時有很大的不同，剛見麵時，艾倫還差一點沒認出對方。
    調查兵團的團長平時總是一身嚴肅樸實的作戰服，而今卻選擇了一套與他發色相搭的皇室禮服，頭發也一絲不苟地梳了起來，肩膀上佩戴著調查兵團金色的肩章，胸前也別上了代表著身份的獎章綬帶，鋥亮的長筒靴和華麗的貴族服飾，讓阿明整個人都凸顯出一種內斂大氣的高貴感。
    再反觀自己這一身，臨出門前艾倫還頗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搭配，一經同伴的對比，頓時覺得相形見絀。
    到達了國王的城堡，還未走下馬車，早已有恭敬而熱情的侍者上前迎接，並幫他們把馬匹牽走，在確認過邀請函的真實性和來賓的身份之後，他們便由另一名侍者的帶領，順著腳下鋪張延伸的紅地毯向舞會大廳走去。
    華貴柔軟的地毯踩在腳底，總讓艾倫有種無處著力的綿軟錯覺，四周擺放的各類奇珍異草，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燈，還有沿路令人眼花繚歌功頌德的油畫，混著空氣中彌漫的不知名香氣，使人有種異樣的不真實感。
    用天鵝絲絨勾勒的厚重門扉早已為他們打開，美妙舞曲與喧鬧的聲響從舞會大廳內部傳出，一扇門隔斷的內外，儼然兩個不同的世界。
    輕微的開門聲並沒有打擾到裏麵熱切交談的貴族少婦與小姐，光與華麗的色彩在門扉開啟之時就如爆炸一般在他眼前漫天漫地鋪開。艾倫情不自禁地仰頭朝上看去，穹頂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被四周無數垂吊的水晶鑽石折射出覆蓋了整場舞會的暖橙色光芒。
    滿目琳琅的鏤空壁飾和那些或高貴或華麗的貴族們讓他有些應接不暇，眼前看似和諧歡快的場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慘淡的灰白，貴族們帶著虛偽溫和的麵具，笑裏藏刀地周旋在各式各樣的人群之間，從來隻有利益的聯合，沒有坦誠的相交。
    忽然覺得，他和阿明，在這場舞會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艾倫斜眼望了望身側的同伴，阿明早已換上一副謙遜有禮的笑容，像戴了一層虛假的麵具，他熱情地向各位王公貴胄們行著見麵的禮儀，簡潔而不拖遝，肩上和胸前金質的獎章泛著金屬尖銳的色澤，像要晃花艾倫的眼。
    他突然頓悟，低頭看著自己一身不入流的裝扮，輕撫著袖口的手指又不自覺地緊了緊，大概，大概……和這裏格格不入的人，隻有他自己吧……
    一個大腹便便的貴族男人朝他們靠過來，故作深沉地從身邊托盤的侍者手裏取過一杯紅酒，禮節性地向阿明的方向舉了舉，阿明欠了欠身，彎腰垂首，乖順的模樣很是謙卑：“威斯托雷大公，您好。”
    身份尊貴的男人皺起眉來，佯裝微怒，發福麵孔上滿臉的肥肉擠作了一堆：“哈哈哈，阿諾德團長，這麼久沒見你還是一樣見外啊。”但他笑得連那雙精明奸詐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的表情，顯然是對阿明謙卑的態度十分受用。
    “威斯托雷大公，您見笑了。”阿明勾起唇角，笑容很淡。
    威斯托雷大公豪爽地拍上阿明的肩膀，金發青年的身體有一瞬僵硬，但他很快放鬆下來，維持著笑意聽腰膀身圓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恭維：“阿諾德團長這些年勤懇管理著調查兵團、擔負著清除巨人的使命，你的辛苦與努力國王和各位大臣自然有目共睹……”
    話鋒一轉，他又突然冷下臉來，仿佛剛才熱絡的交談不過是別人眼中的錯覺：“不過……所有的辛苦努力都該與作為成正比不是嗎，我們貴族每年砸下大筆資金也不想養一群好吃懶做的喪犬或是豬玀，你說我說得對嗎，阿諾德團長？”
    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帶著無數尖銳的刺，威斯托雷大公毫不在意地拍著對方的肩膀，然後滿意地看見那人溫和的微笑僵在臉上，然後擰出一個複雜的表情。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他笑了笑，抽回手的時候佯裝不小心將手背擦過阿明的側臉，他湊到阿明耳邊，曖昧地道：“嗬嗬，我敬愛的團長，還有一點你要記住，你所有的權力都是國王賜予的……沒有那份能力，還是收斂一點比較好，胃口太大對你來說沒有好處的。”
    阿明臉上還是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但艾倫卻發現他別在身後的手已經緊緊捏成了拳，他抿抿唇，幾乎是咬著牙將那句話說出來：“很榮幸能為您效勞以及，我會注意的。”
    威斯托雷大公啜了一口杯中的紅酒，向他們致意：“說這麼多不高興的事真是抱歉，不過還是希望你們玩得愉快，阿諾德團長和耶格爾士兵長。”
    大腹便便的男人終於起身離開，而阿明臉上掛著的虛假笑容一瞬間如同碎開的麵具片片跌落，他避過眾人往清靜的角落走過去，臉上又恢複成麵無表情的平淡，但那隱藏在鎮定表情下異常厭惡的憤恨，像是好不容易趕走了一隻臭名昭彰的蒼蠅。
    艾倫跟在他身後，擔心道：“阿明你沒事吧。”
    “還好。”阿明轉了個身朝他笑笑，將脊背靠在一根大理石柱子上，順手拿過旁邊桌子上擺放的一杯紅酒，無力地輕吐了一口氣：
    “那是國王的親弟弟，威斯托雷•卡羅萊特大公。”
    艾倫點點頭，那人是誰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撇撇嘴，無奈道：“對不起，我好像什麼忙也幫不上。”
    “這與你無關。”阿明看上去有些煩躁，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紅酒，然後又端起一杯，“那樣的豬玀整個王族之中比比皆是，你不用太在意。明裏暗裏指責你的不是，綿裏藏刀說實話我都快習慣了……”
    他正說著，像是突然看見了熟人，朝艾倫背後揚了揚酒杯，煩躁厭惡的情緒很快便被隱藏進了舒展開的眉眼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透明的玻璃高腳杯中，名貴的紅酒搖晃著，在阿明指間暈開一圈黯淡的紅光。
    莫名有些詭異。
    “列娜，真沒想到能在這碰見你。”他勾出一抹完美的笑容，像極了彬彬有禮的貴族，溫和謙遜。
    來人一襲純黑質晚禮服，裙擺曳地，她的膚色在黑色的襯托下更顯白皙，金色的長發在頭頂高高挽成一個發髻，還別出心裁地在那上麵扣了一枚深藍色的玫瑰鑽飾。
    她修長優美的手指間捏著一杯白蘭地，看見阿明，便舉杯朝他們示意：“阿明和……艾倫，真是好久不見。”句末的音調揚上去，聽的出來她有些驚喜。
    艾倫手中的杯子卻不合時宜地掉落，磕在地麵上瞬間就裂成千片萬片，紅酒像蛛網一樣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蔓延開，像極了某些因為不甘而流下的，滾燙的血淚。
    巨大的聲響讓他們周圍之人紛紛駐足側目，悠揚的舞曲不知何時停了，那些自視甚高的貴族小姐們聚作一團，不住地竊竊私語：
    “他是誰？來鬧事的嗎？……”
    “咦，我記得他好像是……調查兵團的那幫粗人？”
    “奇怪，國王怎麼會放這種人進來。”
    而阿明抓著他的手臂，似乎在旁邊焦急地詢問著什麼，這些他都聽不到了，眼前的影像不斷變換旋轉，糅合成一個點的模樣，明亮的光線低下去，不斷低下去，最終重歸於黑暗。
    他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艾倫腦中所有能夠思考的東西仿佛都被凍成了細細的冰碴，內心深處爆發出的異樣熟悉感擴散到四肢百骸，那清零的音調他太熟悉了，多少次在夢魘裏掙紮沉浮，他幻想著身為巨人的自己能夠無數次清除的對象。
    轉過頭去的時候，他仿佛聽見了世界旋轉的聲音。
    ——阿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