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方全兒的傷口可以拆線了，他簡直等不到這一天。
    一大早他就開始琢磨，要怎麼才能看起來更像個啞巴姑娘。
    他趁姐姐去生產隊幹活，從家裏的箱子底翻出一件棉布襯衣，那件襯衣是媽媽改給姐姐的，上麵靛藍印了點細花，算是全箱子裏最好的一件，一直沒拿出來改給方全兒。
    方全兒把襯衣卷了卷，塞進姐姐的軍綠包挎包裏，又偷了她的兩根頭繩。
    他腿已經不太疼了，可以自己走著去村委大院的醫務室。
    到了大院門口，他躲在角落裏，悄悄把那件藍花衣掏出來穿上，在右腦勺後麵勉強抓出一把頭發用頭繩紮了個歪歪的童子髻。
    打理完，方全兒這才埋頭鑽往院子裏鑽。
    一個當兵的看到他，攔住他，要把他趕出院子
    方全兒站住，又不敢說話，
    隻死命揪著當兵的手，腳拖在地上不肯走。
    他探著頭看醫務室，盼著能看到周政的身影。
    一個女的端了臉盆走出來，看到當兵的趕方全兒問。
    “怎麼了？”
    “這小姑娘不知道哪裏鑽進來的，又不會說話。”
    方全兒索性往地上一座，耍起賴皮，然後撩開自己的褲腳給當兵的看。
    邊上的女的正是那天演‘鐵梅’的人，看見傷口忽然想起方全兒。
    “哦，是村裏的孩子，找周醫生拆線的。”
    當兵的這才放開了他。
    ‘鐵梅’走過來看他，對他說
    “周醫生跟班裏的人去村子邊上打橋樁去了，快回來了，我帶你去醫務室等他。”
    說罷拉起地上的方全兒，往醫務室走。
    方全兒本來長得討人喜歡，來之前又自己收拾過。‘鐵梅’看他得模樣，一時想著他愛看戲，又不會說話，生了幾分憐意。發現方全兒紮得亂七八糟的童子髻，閑得幹脆幫他在周政的醫務室紮了一回頭發。
    她一邊幫方全兒把分得歪歪扭扭的發線分整齊，一邊對他說
    “頭發要分整齊了，紮起來才好看。你模樣長得挺討人愛的，隻可惜不會說話，不然長大也可以進文工團。”
    方全兒把頭壓的低低的，一聲不敢吭。
    ‘鐵梅’幫他把頭發梳好，把一麵鏡子推給他讓他自己看。
    方全兒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梳的好好的童子髻，還特意分了點劉海搭在眉毛邊上，真得像個女孩子。
    他左看看，右看看
    第一次明白的知道——自己的模樣是討人喜歡的，比大多數人要討人喜歡。
    那周政呢？會不會也覺得他長得很好看？
    他幽幽的想著，手捏得緊緊的。
    門外傳來一陣人聲，打橋樁的聶永軍和周政回來了。
    天氣炎熱他們下水打樁，又沾著泥，他們上身於是打著赤膊。
    見到醫務室坐著的‘鐵梅’和方全兒都愣了。
    ‘鐵梅’紅著臉說：
    “誒！再熱你們也不能在村子裏這樣穿！”說完站起來小跑走掉。
    周政看看剩下在椅子上坐著，穿得幹幹淨淨的方全兒，趕緊兩步走進房間，取下掛在牆上的白大褂罩在自己身上。
    “你等等，我洗幹淨手來給你拆線。”說完轉身去了院子裏。
    隻剩下聶永軍還赤膊著看著方全兒，咽了一口口水。
    半天了，他問方全兒
    “你叫什麼”
    方全兒搖搖頭，
    聶永軍挨近他又說：
    “哦……你不會說話。那會寫嗎？”
    方全兒又搖搖頭，他不會認字也不會寫字。
    聶永軍幹脆走進醫務室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
    “不會寫字哪行，要不以後我教你寫字吧？”
    方全兒往後讓了讓，想讓開聶永軍渾身散出的熱氣。
    他隻伸長脖子盼著周政，趕快回來。
    終於，周政回來了，身上臉上的汗也洗掉，本來發紅的臉，現在不紅了。
    周政看看方全兒，然後坐下。
    “你自己走過來的？”周政問他
    方全兒使足勁點了點頭。
    “不是很疼了吧？”
    他又點了點頭。
    周政蹲下來，小心的把他的褲腿一點點卷起來說
    “恢複得不錯，今天拆了線，回去再塗兩天藥就可以了。”
    周政一點點剪掉縫合線，然後迅速的抽出來。
    又疼又癢，方全兒自己咬住嘴，不發出聲音。
    他低著頭看著周政，周政穿著的白大褂裏，已經套了一件背心，但還是能看到他的鎖骨和附近的胸部肌肉。方全兒看著周政成熟男人高大飽滿的身軀，然後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鎖骨和肩膀。
    等他長大也會變成周政這樣嗎？
    想著想著，他自己的臉紅了，渾身發熱，腳不自覺的一抖。
    “很疼？”周政抬頭問他。
    他溫潤的聲音卻讓方全兒更加不知所措，趕緊把臉撇開。
    方全兒的心口再次像那一天初見周政時，咚咚咚的跳了起來。
    那天在周政處理好傷口後，聶永軍自告奮勇的要送方全兒。
    但方全兒隻緊緊的抓住周政，不肯跟聶永軍走。
    最後聶永軍討了沒趣，隻好離開。
    又是周政，和那天一樣，把他抱上自行車，然後載他回了家。
    一路上，方全兒都挨著周政的背，過泥坑車顛簸得厲害，他趕緊伸手抱住周政的腰。
    直到快到他家門口。
    土路上忽然蹦出幾個男孩，看見穿了一身藍花布衣，紮著小辮的方全兒哈哈大笑。
    “快看！假姑娘出來騙人啦！”
    他們把路堵住，往方全兒砸石頭。
    那幾塊石頭被周政擋掉一塊，還有兩塊砸在了方全兒腿上，他抬頭用手肘護住自己的臉。
    周政停下車，對那些男孩喊了一聲，幾個男孩被他嚇得一哄而散。
    跑遠後站在土坡上嚷嚷
    “假姑娘！露屁股！不要臉！”
    方全兒在周政身後埋著頭，臉氣得漲紅。
    周政停穩車，放下車蹬問他
    “經常有人欺負你？怎麼他們要叫你‘假姑娘’。”
    方全兒低著頭，擰攪著自己的手指頭。
    忽然，他猛的跳下車來。
    周政追了兩步，方全兒忽然轉頭說話了
    “因為我就是個假姑娘”
    周政看著他驚愕的問：
    “你會說話？你是……男孩？”
    方全兒看著周政，
    他想哭，哭什麼，不知道。
    他有一腔無處發泄的難受，用力抬手拽掉自己頭上梳得好好的辮子，把頭繩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踩了兩腳。
    現在周政知道他是男孩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
    方全兒最後抬頭望了望周政，轉頭跑了。
    留下周政伴著那輛舊自行車呆呆的立在原地。
    周政不知道，這男孩一世陰差陽錯的感情，就此被他輕輕一碰，捏成了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