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餐廳準時打烊。
    外頭的服務生在擦洗桌椅地板，凳子都倒放在桌上，顯得整個餐廳擁擠不堪。
    耿毅靠著後廚的門框抽煙，廚房裏收拾的差不多了，有個中工叫他過去吃沒賣光的雲吞麵，耿毅擺擺手，繼續眯著眼睛抽他的煙。
    餐廳老板走過來，胖臉帶笑，給耿毅讓煙，“別老抽巷裏自製的卷煙，焦油多，不健康。”
    耿毅笑笑，接過來別在耳朵上，“煙稅太高了，抽這個便宜。”
    耿毅的煙癮並不大，一天也就兩三根的量，拎炒鍋拎累了就在後門拐角那兒坐著透透氣，抽一根養精神。
    老板說，“小耿，我明天要回家一趟，孩子病了，店裏你幫我盯著點，新來的那個主管不頂事。”
    耿毅點頭應了，他是廚師長，一般不管廚房外頭，這家餐廳開了十幾年了，周圍人脈穩定，輕易不會遇到為難事，老板也就是照例的口頭交代一聲，根本不用耿毅做什麼。
    耿毅檢查過廚房裏的燃氣閥門，上樓去更衣室換衣服，炒了一天的菜，白色的廚師服早就滿是油汙，回去得用漂白水混著洗潔精泡著，隔一晚上才好洗。
    他工作的地方是港式茶餐廳，裏麵兼營中式快餐，早晨十點開始賣炒菜，湘菜粵菜五花八門，來這兒吃飯的大多是唐人街一帶的華人，口味繁雜，挺考驗人功夫的，耿毅在這工作了五年，從炒鍋師傅做到廚師長一路平順，先前的幾個大廚都嫌工作時間長、活累離開了，隻有耿毅堅持了下來，所以老板對他特別好，今年一年就漲了兩次工資。
    耿毅骨架高大，人長得也精神，穿什麼都顯襯，不過因為話少，單眼皮看著又有點凶氣，店裏的人都不怎麼和他親熱，看見他下樓了就問句‘廚師長下班嗎’，別的不再多說。
    新來的主管叫杜珍珍，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見了誰都笑眯眯的，也不怕不苟言笑的耿毅，往他衣兜裏塞了塊奶糖：“耿大哥，這是喔喔奶糖，我媽特意給我找來的。”
    “謝謝。”耿毅沒拒絕，揣著那塊糖走了，他挺喜歡吃甜食的，喔喔奶糖小時候沒少吃，現在國內都很難買到，何況是在舊金山唐人街裏，杜珍珍的媽媽真疼女兒。
    美國晚上不安定，太陽落山以後，走在路上都是要成群結隊的搭伴，華人尤其如此，好在耿毅的住所就在唐人街附近，唐人街裏的繁華會持續到晚上十一點左右，這會兒周圍還算安全。
    耿毅拎著髒衣服慢慢走，晚上氣溫低了不少，他穿著隔風的皮夾克都覺得冷了，耿毅緊了緊領口，繞了點路去鄰街的杏記糖水，糖水店的老板都認識他了，笑著和耿毅打招呼：“來了啊，還是一份糖不甩，一份薑撞奶？”
    耿毅點點頭，挑了個避風的位子坐下，等著老板把甜品端上來。
    糖不甩軟糯滑溜，配上炒花生碎口感豐富，再加上一份甜辣暖胃的薑撞奶，就是耿毅最常來吃的小甜品。
    往常這個時候，糖水店外頭的一排露天座位上就耿毅一個顧客，所以今天看到隔桌還坐著人，耿毅就不由多看了一眼，對方好像比較怕冷，穿著高領毛衣和厚外套，一直對著空掉的盤子發呆，一動不動地像個石雕。
    老板把耿毅點的東西端上來，順便拿著托盤走到那個人跟前，“盤子我收了啊……你都在這坐一下午了，趕緊回家吧，再晚路不好走了。”
    那個人有點兒窘迫，“老板，你這兒不是通宵開店的麼？”
    他的粵語有些蹩腳，明顯夾雜著北方人的口音，老板聽他重複幾遍才明白：“那是以前的店主擺的老牌子了，我一會兒就關門的，你是新來這邊的吧？趕緊去找個地方住，國外夜裏不安全。”
    那個人有些失望地站起來，他個子剛過一米七，身子也很單薄，外套兜帽下隱約能看到尖瘦的下巴和厚實的嘴唇，抱著旅行包左右張望，不知道何去何從，姿態無助。
    耿毅不是多麼熱心的人，隻坐在那裏慢慢吃喝，享受著一天的勞累後難得的清淨。
    那個人從兜裏掏了半天，摸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殼子展平，猶豫著朝耿毅走過來：“請問一下，這個地方怎麼走？”
    耿毅看了一眼，De-Anza-College，附近的一所社會大學。
    “這會兒去不了了。”耿毅用普通話說了一句，吃完最後一顆糖不甩站起來要走。
    “大哥你會說普通話啊？”那個人激動地掀掉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清秀白淨的麵孔，眼睛很大很黑，厚實的嘴唇讓人平添好感，他顯然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憋得久了，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溜說道，“我是去那裏找人的，我……我的錢包被人摸走了，聯係方式也丟了，拜托你告訴我怎麼走過去。”
    耿毅皺著眉頭：“你要走過去？”
    “嗯。”那個人咬了一下嘴唇，似乎也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太明智，但是他身上沒錢投宿，又人生地不熟地拜托不到朋友，除了連夜趕路，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
    手裏的紙殼都毛邊兒了，顯然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大約是來找家裏兄妹的吧？耿毅想起自己才來美國的時候，也是拎著一個大包舉目無親，蹲在路邊硬挨了一個晚上，後來還拖著重感冒的身體到處找工作，淒慘地不像話。
    他再看這個大眼睛的男生，忍不住起了同情心，把紙殼子重新塞給他，“今天晚了，要不你先去我那裏住一宿吧，明早店裏要去采購麵粉，我讓他們把你捎到附近的車站。”
    那個人眼睛一亮，馬上笑出來，左臉還有一個小梨渦，“謝謝大哥，你真是個好人。”
    耿毅笑笑，“沒什麼，畢竟是國外，誰沒個難過的時候。”
    耿毅在前頭走，那人就在後頭默默跟著，左右看到什麼新鮮有趣的東西頂多多看幾眼，從來不會嘰喳著問東問西，也是個安靜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