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華府半囚籠 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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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這簫聲,阿姬曼指尖樂聲似隨彈奏者沉頓入回憶,又忽而豁然開朗般,越發暢快了。
阿姬曼滿麵不再年輕的笑容,亦忽而真回了年少之時一般,純粹,柔軟,隨著周身少女般顏色的紗幔輕揚飛舞。
微仰頭,閉目。
被外頭兩人的打鬥而洞開的屋頂,恰落了幾線微弱的,今夜第一縷月光,顫顫巍巍,照見女子已然蒼白,卻更飽滿勾起的嘴角。
“哎,是我動靜太大,把你也給引來了啊,淩霄……傷勢可還好?”
語聲悠然、淡然、慨然。
一字一句,沉澱往昔。
“也好。承你送行一曲,我也和鳴回贈吧。”
一勾一撥,點滴華年。
人說天可憐見,可老天又真的憐見過誰。
她老了。
老了就是老了。
不及老得完完整整,倒也足夠無怨無悔。
她知道,隔著遙空的另一個女子,也是一樣的。
依稀記得多少年前,禮尊對她說過一句話,是不是每個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裏,耗盡一世青春年華。
哪怕半生紅塵,一世陌路,心甘情願。
連到了這最後告別,還不願叫對方瞧見自己年華老去的小心思,都是一樣的。
淩霄。差一點便取代阿姬曼,成了一個孩子的親生母親。
可最後,禮尊還是選擇了阿姬曼。
不論淩霄對歸青俊的情是什麼情,有沒有跨過摯友、兄妹,終歸隻是情。
做不到阿姬曼能做到的事。
同樣,阿姬曼也做不到淩霄能做到的事。
幼時流落街頭,被前代劍尊所救,收入雲墟。為報恩,為盡責,兢兢業業十數年,去做一個連自己都沒有了的劍尊。
各自殫精竭慮,耗盡一世年華。
再合格不過的劍尊,和再合格不過的隱尊。
她們亦曾是同僚,曾是友人。
曾為了同一個男子,牽動心思。
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哪。
開始混沌的思緒裏,阿姬曼努力回想。
當她,還是尋常雲墟女官中的一個。
年紀不算輕,也不算最漂亮,卻尤其溫柔,亦尤其堅忍,不論小付雲中怎麼鬧騰,到了她手裏,便都沒了轍。
那一年,得了空閑的諸尊帶著女官隨侍們出城,踏春。
她看見男人拉了小重明的手,走到某戶人家院外,指著盛放的一大株嬌豔繁花絮絮而語。
站得遠了,她隻能聽見寥落數句。
繁花之下,親子在側,男子的笑容格外溫柔。
到了這時節,我便每天折一枝桃來,簪在她鬢間。
似是回憶起了,一生一世,唯一一人。
莫名心疼,莫名心酸,又見淩霄走近那兩人。
男子看著淩霄,男人笑得更歡快些,風起,半張側臉迎著自花瓣縫隙斑駁映下的浮動光影,眼眸灑淡,神容溫柔。
究竟說了什麼,聽不清,也不重要了。
男子終究不曾為淩霄折枝,插鬢。
而彼時的淩霄抬眸,笑了。真是笑得很美,很美的。
重明年幼,不多時,吵著要小解,淩霄便牽著小重明去了。
剩了男子一人,順著農戶圍牆,一路行來。
恰是朝著阿姬曼所在之處。
走得近了,阿姬曼正待招呼,男子卻似瞧見什麼,彎腰,拾起。
一枝帶葉白梨花。
大略是被娃兒們折來玩耍,丟棄於地。掩在繁花之中,最尋常不過的陪襯。
男子拾了花,抬頭,正對上阿姬曼的目光。
兩人亦是同僚,亦是友人。
肩上重任,何時成了情不自禁,追逐眼中身影的,本該隻有阿姬曼一人而已。
不知為何,兩人怔怔相視。
眸光如水,同時點亮,靜靜流淌。
很久以後,阿姬曼想,或許感情,真的隻是刹那間的事情。
那一刻,她茫然開口,可否,將此落花,贈送與我。
那一刻,他不語輕笑,走近,站定,將花枝遞與她。
那一刻,她接過,抬頭。
那一刻,春日祥和,晴空萬裏,皆比不過他更勾唇角,微微仰麵,迎著日頭,寧靜璀然。
此時的女子,笑意更動容,眸光更閃爍,麵色也更蒼白了。
終究,男子也不曾為阿姬曼折枝,插鬢。
胸口處絲絲滲出的血跡,已然蜿蜒而下,染紅襟上斜斜精繡,帶葉白梨。
原本,就是老人布的局,她下的藥,逼他的酒後亂性,又何妨醉夢一場,兩自相忘。
最後一戰前,阿姬曼明知無用,還是在三清前跪了三日三夜,為他求得的護身符袋,她知,即便他收了,謝了,還是不可能取代珍藏緊貼在他胸前,一個早已逝去的江南女子,為他手繡的香囊。
藏於袋中的一小朵白梨花,他怕也是發覺不了的。
指尖困頓,是否彈錯、弾漏了一個音,麻木的五感已無法分辨。
也已分辨不清一簾之隔,華美房舍是否已被破壞得支離破碎,搖搖欲墜。
但她清楚知曉,兩個同樣搖搖欲墜的男子,正撐著最後一口氣,葬送彼此,葬送這樓宇,也將葬送阿姬曼•毗伽。
更清楚知曉,她排布在周圍的人手,是不允許任何人挽救那兩人,挽救這樓宇,挽救阿姬曼•毗伽。
阿姬曼•毗伽。
她隻想做一個純粹的女子,有個心愛的男子,為他完成所有能夠完成的夢想,一世安好。
做不到全部,能至何處,便是何處。
阿姬曼又笑了。
女子早已不那麼年輕,不那麼柔嫩,不那麼窈窕了。
或就因了與美貌妃嬪相較遜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這女子這般尋尋常常,海枯石爛地美下去。
叫這女子一笑起來,便是愈發透徹的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叫這女子在已無力抬眸之時,低垂眼底照舊閃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輕男子刹那動了心的一挑豔色,炙炙如焚。
她對司艮、司兌說,好好站在那兒,與她聊會天,說會兒家常,告訴我些江湖趣事,或還能多活些時候。
她是真心誠意,實話實說的。
可他們不肯。留她一人,已說了太多話,耗盡強留胸口的最後一口氣。
她卻還要開口。
她,竟隨著山高水遠,天青雲淡的琴簫相和,歌了起來。
滿城繁花滿城荒,又見春來晚
看罷桃李看罷藍,不過意闌珊
三寸因果三寸亂,偷得浮生懶,年華換
一丈青絲一丈纏,抵作相思半
今年花開今年好,折枝何人傷
明年花落明年葬,縱癡狂
待流光黃昏尚早,正花夭
任韶華此身已老,空自嘲
誰家青梅竹馬鬧,隔牆笑,笑誰畫地成牢
旦暮換,一世玲瓏歇,何處離合悲歡
心字易寫不易解,隨長風,寄平安
三秋魂引三春歎,此情堪
再畫一筆黛眉成雪亦甘
晨光又幾番,聽風散,散不還
且交付輪回間,我生君未老,又春光
再問君,討落花
無力以繼,笑容肆意。
琴聲綿長,春日祥和,晴空萬裏。
焚音入骨,化作天聲,唱至盡頭。
且交付輪回間,我生君未老,又春光。
再問君,討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