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華府半囚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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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音嫋嫋。
    阿姬曼抬頭,看了來人一眼,垂眸,輕輕嗤笑一聲。
    概括來說,一文士,一壯士。更概括來說,兩個敵人。
    一個錦衣華服,英俊倜儻,麵帶微笑,一個破衣敝履,方臉圓目,虎視眈眈。
    似是大家少爺,帶著他家家奴。
    看來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卻連步伐都默契地隨時同進退。
    但阿姬曼知道,就算同進退,他們也不一定會同生死的。
    今日之前,他們或許是連麵都沒見過的。
    他們就是回鶻新一代的五君之二,司艮、司兌。
    到底哪個是哪個,阿姬曼也是分不清的。但是不重要。
    迎著二人越過層層紗幔而來的身影,阿姬曼開口:“二君駕臨,蓬蓽生輝。”
    二人不答。
    濃重的熏香,叫他們絲毫不敢大意。
    他們已經大意了一次。跟蹤付雲中而來,分明聽見此處有付雲中與女子隱約交談,卻被時高時低嫋嫋不絕的琴聲所擾,聽不清晰對話,進了門,更不見了付雲中身影。
    “這香無毒的。”女子誠懇輕歎道,“單論武功,我一個人,也絕打不過你們兩人的。”
    兩人對視一眼,還是不語,繼續前行。
    “好了,你們就站那兒吧。”女子也不介意兩人的沉默,道。
    兩人方立於內室之外,桌幾茶盞之前,聞言一頓腳步。
    “好好站在那兒,與我老婦人聊會天,說會兒家常,告訴我些江湖趣事……”阿姬曼笑一聲,“你們或還能多活些時候。”
    聞言,兩人再次對視一眼,表情全然不動,隻各自筋骨,盡數凜然緊繃。
    他們知道,女子不是在開玩笑的。
    就是這個女子,十二年前和青尊聯手殺了司震,又在其後數年間全滅了散布江湖的其餘四名上一代回鶻五君,才輪得到他們幾個小輩,成為新一代的五君。
    但他們勝在,年輕。
    初生牛犢不怕虎,才敢闖一闖這龍潭虎穴。
    阿姬曼也喜歡這樣有闖勁的年輕人,不論是敵是友。
    可兩人卻不敢喜歡,更不敢信任這個隔著數道紗幔,聲音格外悅耳,語調格外親切,真就是誠心提點般的女子。
    “唉……好吧,你們不說話,就聽老婆子說說話吧。”好一會兒,阿姬曼帶著笑意,繼續道,“你們至少該知道我是誰,該知道當年你們的主子,對我做了些什麼。雖未挑斷筋骨,卻也動了手腳,叫我無法習武,不敢反叛。教了我多少說不得的事,幸而顧念我還得勾引青尊,留了我個清白之身。囚禁我的家人,隨時威脅於我,後來更是利用我的親弟,潛入此地,實為作餌,引我出現。三王下在桑哥身上的奇毒,豈是他個假扮大夫的庸醫可解,即便我老友季禮多加照料,隨時供醫送藥……也不知他還撐得了多少時候。”
    兩人各自皺眉,不敢懈怠,不解這半老女子怎的真扯起了家常來。
    “我本也早該化作塵土,可惜他們千算萬算,卻將我拱手送到了一個更奇的人手裏。說來,他實在是為了自渡,才學了那麼多有的沒的,文武不提,還通醫理,花了多少日夜,不厭其煩,硬是為我續了筋脈,授了武功,可惜我武骨不佳,難成氣候了。”
    聽見這句,文士壯漢哼了一聲。
    輕重緩急,隨意變換的琴音,彈撥間聲聲鏗然,餘音四起,猶帶指風,駕馭生殺,豈是尋常武學之人能達到之境界。
    女子隻作未覺,道:“可是呀,幸虧我記性還行,腦子轉得也快,他教我的奇門遁甲,醫毒卜算,全會了。不然你們以為,當年比你們倆加起來還精明十倍,高強十倍的司震淩風,是怎麼乖乖落入青尊手心的?光靠利誘,是不行的……”
    說著說著,兩位聽者的神色都不對了。
    被重重紗簾圍繞,如墜迷宮的他們忽然明白了。
    “……奇門遁甲!”
    “……我們已入陣了!”
    幾乎同時而起的兩道驚呼,淹沒了阿姬曼最後的語聲。
    兵甲出鞘聲緊接而起。
    文士腰上折扇甫握在手,已聽一陣轟響,趕忙喊道:“不可!”
    邊上壯漢不知自何處取出鐵鞭一條,將周身物什砸了個稀巴爛。
    “老子就叫那婆娘做不成陣法!”壯漢還待再砸,被文士死死拉住。
    文士急道:“奇門遁甲瞬息萬變,在沒有弄清生死門前貿然行動,隻會越陷越深,自尋死路!何況此時陣法未啟,我們……”
    卻聽銀鈴般笑聲一道。
    兩人齊齊回頭,看向女子。
    “來不及了。不過你們可以猜一猜,當年司震,是如何困入陣中,死在陣中的?”
    壯漢聞言,更是怒不可遏,未及出口成言,邊上文士忽道了一句:“引陣的,是琴聲!”
    阿姬曼又輕笑一聲。
    壯漢一愣,文士手中折扇驟然打開!
    扇骨前端一十二道淬毒暗器閃著綠芒簌簌急射!
    隨之,折扇同樣驟然收攏,脫手而出!
    折扇,自不是普通的折扇。暗器,也不是普通的暗器。
    折扇柄尾連著金絲細鏈,纏於文士手掌,整把折扇即是暗器,攻向阿姬曼!
    紗幔,輕拂。
    粉紅、水綠、素白。
    似被撲朔而來的道道暗器驚著了神,擾著了眠。
    卻還是少女般無辜,柔軟。
    折扇分明穿過了紗幔,卻竟刹那間消失了蹤影!
    文士目光震顫,不可置信:“難道是這些個簾子?!”
    幾乎同時,壯漢亦驚叫一聲:“不對!是水!”
    他餘光瞥及,發現方才被他打碎砸爛在地的茶壺茶盞,竟有煙霧自其中嫋嫋升騰!
    壯漢驚叫聲落,文士又是一驚。
    腦後厲風驚急而來,直攻他背心!
    兩人急忙躲閃,文士隻覺手心一緊,眼前熟悉的影子一晃——攻來的,竟是他自己的折扇!
    文士收回折扇,兩人驚疑不定,麵麵相覷,忽愣了愣,同時道一字:“……香!”
    香。
    滿室縈繞的香。
    阿姬曼說無毒的香。
    無毒,卻不一定無害。
    無害之物,也隨時殺得了人,取得了命,端看是執在誰手中。
    滿室盈香,化作迷霧,包裹兩人。
    “你、你在哪?!”
    “我就在你……”
    “我沒……”
    “……”
    彼此的聲音,隨著麵容,迷失霧中。
    聽著數道簾幕之外的動響驚呼,阿姬曼再次笑了。
    “能迷惑得了當年司震的,隻有他自己。那陣法,隻能由他自己踏入、開啟,才能製得了他,殺得了他。我們鑽研許久,才終於造出了這個自困之陣。如你們一般,他被自己的恐懼所限,動手損毀布陣之物,才開啟陣法,將他自己困入其中。”
    阿姬曼自言自語,隻當爍爍月夜,撫琴聽風,回憶往昔。
    可惜那頭忙著自相殘殺的兩人,已聽不見了。
    “雖是自困之陣,也是有生門的。可是呢,隔了十二年,我與青俊做了同樣的事,算不算巧合,和幸運。”阿姬曼說著,滿麵不再年輕的笑容,和不會老卻的幸福,“我們呀,都將自己作了生門。然後呀,不會讓任何人自陣中脫逃,包括我們自己。”
    阿姬曼胸口處,幾近全然沒入衣衫,夜色中依舊閃著銀光,分外紮目的銀刃周圍,終於絲絲滲出血跡,染紅衣衫。
    一簾之隔,兩個武功不凡,被困入迷陣,正自相殘殺的男子,金鐵交鳴,呼喝生風,已將室內物什破壞了個幹淨。
    梁柱震顫,其中兩根被砍斷折彎,撐著屋頂,岌岌可危,連著磚瓦粉屑簌簌而落。
    “果然,這麼漂亮的房子,是無法完整歸還黃氏了。嗯,還好,已把地契都還了他家。”
    生門既死,何人能離。
    十二年前的沙,十二年後的香。
    殺人的,不是沙,也不是香。
    一條毅然赴死的性命,已夠重量。
    能擇這風景獨美之處作為墓葬,也夠了卻遺恨。
    阿姬曼指尖力道,卻頓了頓。
    簫聲。
    雲墟之巔傳來,洞若觀火的簫聲。
    山高水遠,天青雲淡。
    像極吹奏者,飛雲淩霄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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