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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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開邪物般的厭惡恐懼。
眾人皆愣住。
哭訴怒罵的停了聲,圍攻而去的停了步。
他們都看著實現正中央的威山一邊顫,一邊受了莫大驚嚇般,破碎絮語:“……不,不是……不是我!我什麼都沒幹!!可是……可是劍,劍為何……是劍自己動了!是劍自己砍傷了人!!我也不知為何我會出劍!為何……”
斷斷續續,驚驚顫顫,時而夢囈低語,時而高亢控訴,聽得旁人更是悚然動容。
若威山所言不虛——難道眾人真是進了魔鬼之城,中了魔鬼的瘴氣,甚而被邪魔侵蝕入心,對親友拔劍相向了不成?!
眾人的臉色更白了。
已步至近處的重烈師叔凝視了一會兒威山,排開人群,走上前去。
重烈一向德高望重,又醫術高超,雲墟城裏多少人受之照料,見重烈示意,已然出劍的師兄師侄們各自後退數步,卻也不敢貿然收劍。
重烈站在威山麵前,又看了一會兒威山的麵色,才歎了口氣,緩緩抬手,拍了拍威山的肩頭,寬宏而溫柔地低聲道了句:“好了。沒事了。孩子。”
聞言,威山一愣,眾人也一愣。
愣著,威山忽地滿麵淚水,又愣了會兒,才忽而哇地哭了出來。
再怎麼,威山也是個二十多歲,正值青壯的大好青年,竟然眾目睽睽之下痛哭失聲,想也知該是受了多大驚嚇,多大委屈,眾人瞧著痛哭的威山,和不停拍著威山後背安慰的重烈,不由自覺慚愧,也更對重烈多了分敬重。
見事態嚴峻,諸尊下令停步,清查整頓。
查了半天,卻還是隻知小弟子們及內功較弱的管帶們不適最重,暈眩嘔吐,甚至無法自控,而內功深厚者與全無內功的百姓們全無反應,叫人全然摸不著頭腦。
連諸尊們都納悶了,即便要分開下毒,也應對諸尊及雲墟精銳們下重毒才對,藥倒了一班子本就很好打發的關外弟子們,下毒者又有什麼好處?
又莫非,這魔鬼城裏,真有什麼蹊蹺?
即將日暮,禮尊最終決定分三組人馬行動。已無法行動者及百姓們留守原地,文尊丹尊坐鎮,為第一組;不適較弱者緩慢前行,飛流帶隊,前後照顧,為第二組;剩下行動自如者由武尊帶領繼續往前查探,排除隱患,若至一裏外仍無異狀,當即折返,為第三組。
尤其為了避免不自覺出劍傷人,禮尊下令,全部人,包括第一組中的雲墟弟子,都將隨身所有兵器置於百姓行李板車之上,統一交托第一組掌管。
諸尊之中,麵色已白的文尊和丹尊留在第一組帶隊,而禮尊自言不行了,一同留下。
付雲中不必說,第一組妥妥的。
飛宏受傷頗重,選擇留下,方便照顧飛星。飛鬆本可往第二組走,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一臉還想嘔的付雲中,壯士斷腕,也留了下來。女弟子們不論應試弟子還是飛字輩,普遍內功弱,昏得厲害,能少受點罪自是不想折騰了,幾乎全在第一組。
於是第一組齊集了百姓、行李、眾漂亮水嫩的女孩子們,還有三位尊長,尤其是禮尊樂樂嗬嗬往正中席地一坐,邊上頓時一圈圈地跟著圍坐,可說人頭濟濟,熱熱鬧鬧。
擔憂驚懼的氣氛被禮尊老頭彌勒佛似的笑容一衝,也跟著一層層莫名淡卻了。
付雲中也坐在邊上,哦哈哦哈傻笑著看。
邊上飛鬆又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為了不翻成白眼狼,飛鬆不看付雲中,看向另一頭,第二組第三組前行的方向。
盤古城是真如迷宮,砂岩高聳間盤旋錯落,層巒疊嶂般將人困於其中。不過數十步,便似有另一番天地,過了這個彎,人一個個地不見,再過一個彎,人一個個又見了身影。
突地,飛鬆眼前一頓。
不但飛鬆目光一頓,飛鬆眸中映像裏的人們也一頓。
“……哎?第三組不動了?”
聽見飛鬆自語般的聲音,付雲中回頭,跟著看去,也一頓。
隻差個劍尊,便可謂齊集了這一代雲墟全體精銳的第三組人馬,是真的不動了。
全部直視前方,驚怔當場,被定身一般,行動不得!
卻又動了。
刹那動得簡直恍然、嘩然、驚然、震然。
付雲中正沉斂耳目,靜待其變,突聽得耳邊一道熟悉的慈和聲音輕道:“怎麼,想去看麼?”
付雲中嚇了一跳,回頭看,不是禮尊老頭是誰。
老頭一身禮袍,笑得皺紋舒展,還格外應景地叉腿蹲在付雲中邊上,一點形象也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後頭坐著的百姓裏哪位爺爺,錯穿了禮尊的袍子。
自付雲中這般近處看,禮尊老頭的眸子更如亙古明鏡一般。
雖在年歲裏早失光華,卻也在年歲裏明淨寧定。帶著不硬不冷,也不軟不脆的悠遠聲音。
禮尊繼續微笑:“那就去吧。”
付雲中還沒開腔,已被老人不鬆不緊扯著手腕站起,本要說什麼,也趕緊扶住站起時差點閃了腰的老頭,開口就成了:“哎呦您悠著點!”
悠著悠著,付雲中就坐上了禮尊的帳篷車,被悠去第三組人馬駐足的地方。
帳篷車上,也就付雲中和禮尊兩人。
付雲中偷眼打量老人。老人麵色如常,笑容照舊,實在瞧不出老人究竟是如他自己所言並無內力,才察覺不到異常,還是如其餘弟子百姓耳語般,是內力深厚,才無不適。也瞧不出老人有那麼一點兒擔憂第三組人馬究竟遇上了什麼棘手之事,才至如許驚詫。
若說老人臉上有的那麼點愁緒,皺了的那麼點眉頭,大略也是為的太陽太大,黑袍太悶,他想睡覺。
到了前頭,黑壓壓一堆人立在前方,見了禮尊親自趕來,卻反常地並無多少恭謹相應的意思,對著禮尊行完禮,仍是各自看著前方,個個麵色怪異,說不出的怪異。
站在最前方的武尊更是迎接都不曾。頭都未回。
重霄飛聲迎了禮尊下車,帶著往前走。
付雲中閑人一個,蹭了個車,一腳落地時頓了頓,回神抬頭正要嬉皮笑臉對禮尊道個謝,再對重霄飛聲套個近乎,一扭頭,卻霎時頓住。
也霎時覺得,他被禮尊老頭騙了。
因為他看見了正前方。
所有人為之驚詫,且說不出何許怪異的景象。
青天黃沙。
——傳言,第四十代青尊歸青俊來自江南,比起北方糙漢子,猶為睿智俊雅,傾倒芳心。卻於這西北荒漠直接失了蹤影。
日暮西斜。
——其後,為了尋回青尊,雲墟全城出動,六個月間先後十七次深入毛烏素沙漠腹地。寸草不生,糧水斷絕,異獸出沒,總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輩弟子及六名“淩”字輩師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
層疊砂岩之中。
——哪怕其中六名武功卓絕的淩字輩師叔,連屍骨都回不了雲墟城。
空闊方圓之地。
——亦因此,雲墟可謂大傷元氣。仍為如今弟子所見的淩字輩師祖,隻餘了禮尊、劍尊和武尊。
天然平台之上,六道或斜或直,或坐或臥的人影,被夕陽拉出長長的弧度,幹燥而幹淨,卻亦如染了年深日久的昏黃血色。
——或許是仍抱一線希望,禮尊並未將消失在沙漠中的二十四名重字輩弟子及六名淩字輩師叔除名。雲墟雲遊弟子眾多,這麼一來,究竟是哪幾位重字輩及淩字輩,便誰都不能確定了。
六名淩字輩師叔,付雲中卻都是認得的。
淩雲、淩誌、淩風、淩月、淩川、淩意。
風沙驟起,無人願意閉眼,舍得眨眼。
付雲中嘴角的笑意,僵作抽動。
當年淩風師叔還常愛捉弄小重明,就是不給小重明糖果子吃,回頭又送顆更大的。
淩風師叔從不離身的黑雲裂紋,墨綠染赭的大酒葫蘆,如今半掩沙中,靜靜躺在這被高聳砂岩環繞,鬼神築就的空闊方圓之地。靜靜躺在那六人其中一個,呈奇異姿勢斜躺於地,一身墨白華衣之人的身邊。
酒壺之主所呈的姿勢,可不就是淩風最為擅長,雲墟攀頂的歸雲十三式之五,“紫氣東來”。
所有人都心有所悟,但沒有一人敢動,敢上前,敢去確認一番,這六人是否就是當年消亡於沙漠腹地的六位淩字輩師叔。
不但因了恐懼這十二年的風沙日曬,已將六人侵蝕得麵目可懼,更因了,被姿勢各異的六人圍在正中央的,還有一人。
背對眾人,看不見麵容。為六道或斜或直,或坐或臥的人影正對包圍,相距十丈,卻是與六人姿勢截然不同,安然圓寂般盤腿而坐。
黛衣,黑靴,高冠。
與禮尊老頭十分相似,甚而更為精致隆重的滿身金線,邊繡玉飾。
還有那極為顯眼,披垂而下,銀白若雪的發。
更還有那柄直直插在男子身前,深沒入土,不知是守護舊主,還是為舊主守護的素簡玉柄長劍。
劍身尋常,毫無雕飾,連劍穗都已褪色破敗在風蝕日烈之中,依舊在夕陽籠罩下宣泄著淡然無波,悄然安睡,卻絕無一個懂劍之人敢蔑視、能輕視、會忽視的安詳光芒。
付雲中僵住的嘴角,還真笑出了一聲。
隔了十餘年,再次被眾人驚詫、景仰、敬慕、遙望的目光包圍,那人若還能睜眼,會作何感想?
是如當年雲墟城中一般視而不見,還是如當年在這沙地中央,黛衣金線映著劍鋒虹芒和刺目日頭,光影分明地剪出一個眼眸灑淡,神容溫柔,嘴角輕勾,蔑視塵寰的微笑?
他還能微笑嗎。還能睜眼嗎。還能看見付雲中終於來了嗎。
即便已不能,又有誰人能不識,誰人不動容。
哪怕是從未有緣得見,便已見不到他尊容的雲墟年輕輩弟子們,此時此刻,無需提點,已似在鐫刻於天地沙塵的時光中無由篤定。
多少年了,付雲中的眸光不曾如此震顫,如眼中銀白發絲般絮絮成雪。
劍,毫無疑問,便是自第二十九代青尊歸青塵之後代代交接,與“青雲玉令”同為雲墟第一人的隨身信物,名為“追雲”。
人,亦無疑問,便是十二年前消失於此的雲墟第一人——第四十代青尊,歸青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