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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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霄卻也停手了。
指尖堪堪停在付雲中頸側。
碰觸都未。不過劍氣一劃。
驟而清晰的磅礴心跳聲中,付雲中終於省起頸項尖銳而細長的疼痛,和自疼痛處彙成一線,靜靜滑落的灼熱液體,以及停頓在頸側極近處,重霄指節間穩穩跳動的溫暖脈搏。
付雲中看著重霄。
重霄的目光卻已轉向兩人身側,幾近虛掩的窗戶裏頭,背身而立,專注賞花的老人。
付雲中沒有動。繼續看著重霄。
直到重霄頓了頓,垂眸,再頓了頓,終於看回付雲中。細細看了眼付雲中頸上傷口,歉然一笑。
付雲中明白,重霄方才一招,停得比他慢了一拍,究竟仍是試探。
與自己方才做的原是一樣。
不再掩飾,發動劍氣一刻,便是付雲中故意自曝身份。
自曝了身份,才能放心故意讓重霄靠近,放心故意留了空門讓重霄揭去破布,放心在破布被揭後及時收手。
而重霄卻更是在付雲中麵前無所顧忌地幽藍了指尖劍芒,分明看清認出了付雲中卻不曾住手,又在叫付雲中見血之後悠悠收手,對著付雲中,歉然一笑。
誠摯得照樣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本就停在付雲中頸側極近處的指尖還小心翼翼地貼了貼傷口附近,似在心疼地說,疼麼。
付雲中隻得苦笑了。
他想,重霄試探得比他深,比他狠,比他險絕。
若有必要,重霄會不會不吝於先割下他半個頭顱,以達目的,反正事後接回去就成了。
但這試的,又是什麼?
付雲中沒有回頭。一牆之隔的老頭耳背,渾然不覺外頭鬧騰,依舊自娛自樂。
付雲中想起,重霄是主動請纓,單槍匹馬,分入淩峰帶隊、簡直龍潭虎穴的第二隊。
付雲中又想起,雲墟城外,斑駁夜雨中,白皙若雪,眉目如畫的人自三十二骨青紙傘下緩緩出聲,要他付雲中盡量孤身一人。
簡直要讓付雲中以為,戲台的刺客,突來的沙匪,又或者眼前人也隻是利用了那所有的人,和一個付雲中,隻為來看一看,試一試,探一探,若付雲中與重霄有難,牆裏頭的老人家會有何反應。
就結果而言,重霄出乎意料地並未在第二隊遇上麻煩,而即便付雲中遇險,甚而與他就在老人窗戶外頭自相殘殺,老人家什麼反應都沒有。
所以重霄動了怒。哪怕眸光一片清靜。才有了那一絲自責懊惱。
所以重霄讓付雲中見了血。
而哪怕見了血,老人家還是什麼反應也沒有。
付雲中這才發覺,重霄的眸子,原不是清溪流水,而是古淵深潭。
隻是這古淵深潭沉澱得已沒了顏色。映照的,不過是青天白雲,悠悠蒼狗。
才成了清清白白,幹幹淨淨。連波光粼粼都忘卻在長空另一頭。
付雲中的眸子卻突地染了波光。
因為重霄就這麼拿指尖小心翼翼貼了貼付雲中頸項傷口,彎腰,湊近,開口,替付雲中吮去頸上血痕。
付雲中幾乎不經意一顫。
唇齒熱度,舌尖觸覺,傷口刺痛,攪和一處。
像極兩隻同窩而出,失了依憑,荒野中相依為命,互舔傷口的獸。
輕柔細致。
一下,一下。
不知怎的,付雲中忽無聲笑了。
這一笑,渾身憋著抖,引得重霄都抬了頭。
付雲中還在無聲笑。
看著重霄,眼底便多了許多懷念般又帶了些取笑的溫柔。
都是在重霄幾歲的時候呢。付雲中不是沒替重霄洗過臉,搓過泥,揉過腳,包過傷,舔過血。
付雲中想,重霄果是認出他了的。
不但認出了付雲中,也認出了重明。
這才對付雲中龍吟而來的劍氣無動於衷,才願意為付雲中吮去血痕。
付雲中想著,又皺眉無聲歎了。
雖說感動,但此刻的付雲中是真的風塵仆仆。滿頭滿臉滿身的黃沙,又跑了曬了打出了一腦門汗,混在頸項黃沙裏頭,連付雲中自己都覺著髒兮兮,滿心替小仙子似的小師弟不值起來。
自好小好小的時候起,便白皙若雪,眉目如畫,小仙子似的小師弟。
說還不好說。
個麼隻好傻笑了。
也不是,全然沒有漣漪的。
重霄看著又笑又歎的付雲中,不知看沒看出來付雲中在想什麼,也隻是又微笑了。
本就搭在付雲中腦後的指尖撫了撫付雲中頰側,道了一句:“抱歉。”
聲音極輕。也就兩人之間的耳語。
被這般的人看著,這般的笑對著,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付雲中又覺得,他什麼都不明白了。
還什麼都不明白,也都無所謂了。
說完那一句,重霄便轉身,走了。
而屋裏頭背身而立,專注賞花的老人,終於傳出一句:“外頭的,誰呀?”
付雲中也終於回頭,對著窗戶,笑道:“我。”
老人賞的,真不能算花。
手裏一株拿碗臨時作了花盆,載上的碧綠碧綠的小綠珠子,名喚翡翠珠。
雲墟人都曉得,老人最喜歡這些野生野長,生生不息的小東西了,哪怕不好看。何況這翡翠珠一串綠鈴鐺似的小巧可愛。
付雲中也不急,就聽著老人絮絮叨叨,在那兒念著花兒草兒的,半天沒問到付雲中跟著的第一隊是出了什麼事。
好久了,付雲中酸溜溜地摸了一把鼻子,發現自鍋底擦來的黑灰還在,趕緊又擦了幾把,才長長歎息:“哎,您就光惦記著您的花草,也不來關心關心我,我可是剛大難不死啊!”
禮尊戳了戳手中野草,看著顫悠悠小綠珠子笑了:“怕啥,禍害遺千年,你死不了。”
付雲中哈哈笑。
禮尊這才回頭,上上下下看了看付雲中,確定禍害神魂俱在,四肢健全,又看回了小草:“出事的時候,怕嗎。”
付雲中一愣。
這般平常、淡然的口吻與話語,隨口而出般,叫聽著的付雲中都沒做好準備。
連個問句都不似。
倒也的確不必是個問句。
生死關頭,是個還沒瘋的人,都得怕。
不說其他,就說付雲中坐不上巨鳥頸項,總算順利地指揮巨鳥將他叼到綠洲附近。懸在高空,呼呼冷風中睜不開眼,睜了一線眼睛一看底下,還不如不看時,心就一直吊在嗓子口下不去。
禮尊也不等付雲中答,自顧道:“還會怕,就好。”
付雲中看向禮尊。
禮尊還沒換下一身極其隆重的全墨繡金禮服,此時緩緩坐入身旁早已備下的舒軟座椅中,繼續逗弄手中綠珠:“還會恐懼,就還能往前走。最深的恐懼,才能點燃最純粹激烈的憤怒、悲傷、怨恨、勇猛、堅毅,乃至公平、澄明。也才能感同身受,真正去體諒你所保護的人,和想要將你殺戮,或為你所殺戮的人。”
付雲中半哼半笑:“體諒又有什麼用。就算體諒了他人的想法,又有幾個人會改變自己的做法。頂多是認為對方想得也有道理,但自己想得更有道理罷了。”
“雲中說話,還是這般一針見血哪……所以我喜歡找你說話,能讓我想起少年時候,和老禪師們在樹下辯機鋒的時候。”老人麵帶倦容,精神卻還健碩,依然慢半拍地哈、哈、哈笑,“但我總覺得呢,人活著會痛苦,許多時候不是因為對現狀太不滿,而是因為不曾放棄追求。那就不要放棄好了。隻要還在往前走,遲早有一天,不必放棄也可以的。”
付雲中聽得懵懂。
“苦過的人,才不怕苦,才不願他在乎的人苦。髒過的人,才不怕髒,才願代替他在乎的人髒。”說著,禮尊慢悠悠地回頭,平穩安寧地看進付雲中的雙眼,道,“雲中啊,我隻想盡量多給你,給你們一些時間,讓你們體會些平凡的好,也讓你們走上該走上的道路。或許這樣,你們才能明白,究竟哪一條路,才是你們真心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