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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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到來。
付雲中滿麵蒼白,手腳無力,橫屍般任江見清救死扶傷。
抬眼,天花板變了。已換了一間幹淨的小房。
比起來,付雲中倒還算好的。江見清安排照顧付雲中的小弟子飛流大半夜那一聲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才真嚇著了不少人。飛流更是可憐,本是到了時辰,按例起來查看傷患情況而已,結果嚇得簡直屁滾尿流,從付雲中房裏連滾帶爬地奔出來通報江見清,話都說不完整,一疊聲的血,好多血,兩個人,地上,滿屋子,血。
睡到一半被嚇醒的江見清莫名其妙,趕緊裹了外衣跑去一看。
來雲墟幫著守夜照料的桑哥衝在最前,一開門,登時倒抽一口涼氣。
可不是,擺設物什通通被拉扯推倒,洗劫過一般。床單、被子、桌布、地麵、牆壁,滿屋子的血。
床上躺著的成了青禾,地上多了個蜷縮昏迷的付雲中。
饒是見慣死傷的江見清和桑哥都白了臉色。
等付雲中恢複意識,第一眼見到的便是晨光熹微下,板起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圓臉,難得一言不發的江見清。
江見清察覺付雲中醒了,瞧了付雲中一眼,繼續上藥,還是一言不發。
付雲中在心頭一打鼓,不好,這回真惹丹尊生氣了。
不知該說什麼,也不能多說什麼,疲憊和疼痛亦未過去,隻好繼續橫屍。
江見清包紮好付雲中腹間傷口,開始檢查付雲中全身,指尖自付雲中胸前肋骨一路按下。
按著胸口中央某處,又皺了眉頭。
付雲中一想,哦對,江見清曾摸著那處道,上頭好像有個“雲”字。
付雲中忍笑,任江見清按啊按。
江見清好一會兒也沒按出個什麼,付雲中有氣無力開口呼痛:“丹尊大人,本‘雲墟惡叔’的排骨快被戳青了……”
江見清白了付雲中一眼,終於不再糾結,繼續往下檢查。
又是好一會兒,江見清才放心,收拾藥箱往外走,好歹留下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否則就等著桑哥來救死人吧。”
語調平板冷淡。
付雲中聽得出來,江見清是在憤怒和自責。人就睡在一邊屋子裏,出這麼大事兒了自己還後知後覺。趕緊格外順從地應了一聲:“會的會的,我一扭頭就睡過去了。”
付雲中無法安慰。
若是原本,足可以假借重傷來掩過己身“歸雲劍氣”給肉身施加的傷害,可是不想,有人選擇了此時,讓青禾來。
青禾來了,付雲中便掩飾不了了。
雖然其實青禾什麼也沒做,付雲中也什麼都沒做。付雲中隻是拖著滿身是血的軀殼攔下了青禾,讓小姑娘在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覺,僅此而已。
可又有誰會信呢。
青禾再次為人利用,迷了神智,對付雲中的聲音有反應,卻聽不懂任何言語。單是叫青禾乖乖上床睡覺,就費了付雲中好大力氣。看似打鬥的痕跡,隻不過是付雲中身體不支,數次倒下時隨手一扶一帶給推倒的,順便染了床單、被子、桌布、地麵、牆壁,滿屋子的血。
付雲中明白,詢問青禾,也得不到任何答案,隻會更多了對小姑娘的傷害。
所以他什麼都不說。
隻得叫他人猜測是青禾受人操縱,和虛弱的付雲中打了一架,倒也能掩飾付雲中異常的傷勢。
但青禾為何來。
竟選了這般時機來。
付雲中唯一知曉的,是青禾還好好活著。
昨日那間房看著就叫人可怖,江見清已著人收拾,分別將付雲中和青禾安排在臨近房中。這會兒還能隱隱聽見桑哥的聲音,江見清該是到青禾房中,和診療青禾的桑哥商討傷情去了。
閉目休憩,折騰了一宿的付雲中沒過一會兒,就真睡過去了。
迷糊了好一會兒,忽聽見照顧傷患的小弟子們輕輕議論,道是大師兄也來了,就在邊上房裏休息,看去也是一宿沒睡。
輕言輕語的小弟子出門去了,付雲中的眼睛也睜開了。
隔壁屋中,窗戶大開,已有些熾烈的晨光鋪了一地。
付雲中躡手躡腳,停下腳步。
俯身探看,付雲中無聲微笑。
坐在床沿,倚著靠枕,雲墟城年輕大師兄抱臂在胸,微垂著頭,閉目抿唇。
哪怕偷懶睡會兒,也是個端正持重,不怒自威的架勢。
付雲中知道的。飛聲不言,不笑,尤其是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離。
與在師弟師妹麵前的親切溫和截然不同。或站,或坐,挺直脊梁一動不動地沉默,若不是偶爾眨眨眼,真叫人以為是尊端穩漂亮,青玉做的雕像。
如今這般斜斜倚著睡了過去,倒是不常見。
付雲中伸手,拈起飛聲垂在肩上的一縷長發。
飛聲的頭發,直、長、黑,迎著光,亮出閃金般好看的光澤。看著莫名高遠不可近,觸在手心,卻是意外的柔軟堅韌。
視線不經意瞟見自己擋了晨光,留在飛聲身前的影子,付雲中想起什麼,伸了另一手,搔了搔自己的頭發。
然後就笑了。
和影子一模一樣,付雲中的頭發蓬鬆淩亂,鬧騰了一晚上,該翹不該翹的全翹了起來,跟飛滿了雞毛的雞窩似的。
怪不得昨晚上飛聲一直在摸付雲中的頭發,原是在理順那幾根不聽話的毛。
付雲中拿指頭梳,拿手掌按,不聽話的毛還是杵在那兒,理都不理。
付雲中苦笑,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的頭發亦黑、長,沒那麼規板,看著格外平易,隨手能及,但要它們改變心意,還真的不容易。
虧得昨晚上飛聲有耐心,一下一下梳理摩挲,也不嫌煩。
許是被付雲中擋住了陽光,又或是被付雲中的輕笑聲吵著,等付雲中看回飛聲,飛聲已經睜了眼,靜靜看著付雲中。
付雲中尷尬地“呃”了一聲,趕緊放開手中飛聲發絲:“你醒了啊……”
飛聲不答,繼續看著付雲中。
付雲中本就擱在腦後的指尖又撓了撓頭,憋出一句:“……我沒事,你繼續睡……”
飛聲終於開口:“你不怕?”
沒頭沒腦,付雲中一愣。還沒想明白這“怕”是怕的什麼,渾身匪氣痞氣已經上了頭,一字出口:“怕!”
說完了,還嫌不夠似的加上一句:“怕死了!”
飛聲也一愣,隨後舒緩眉目,微微一笑。
端穩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頓時成了生人。
付雲中跟著嗬嗬笑。
飛聲道:“青禾也怕死了。”
“……她和你說的?”
“得知你於沙關受傷的時候,便已經擔心得快哭了。昨晚上又一鬧,等她醒了,你打算怎麼做?”
“唔……還是什麼都不要跟她說好了……”
“你還真看得開。”飛聲笑容清淨,眉目出塵,哪壺不開提哪壺,“反正是青禾,不是夕言姑娘。”
“對!青禾還是女娃子,又不是夕言姑娘!”付雲中聳肩,又嘻嘻哈哈,“要是夕言姑娘,我說不定還能借著受傷多摸兩把玉手呢!”
飛聲略搖頭,唇角卻更勾起了些。
蘇夕言。
晚來風曾經最美、最紅的姑娘,六年前告別榆林,隨當年雲墟城氣宇軒昂排得上號的重山行走江湖,浪跡天涯,至今未歸。
也是付雲中曾經最為迷戀的姑娘。
那時候飛聲也還小,約莫十歲的孩子,初入雲墟。
但哪怕飛聲年紀更小些,也定然瞧得出,付雲中看著蘇夕言,說著蘇夕言,想著蘇夕言時,眼角眉梢的欣喜與溫暖,服帖得近乎叫人動容。
如何不動容呢?對著個來自貧窮、肮髒、孤獨無助的守望崖,也僅十六七歲的付雲中,晚來風最美最紅的夕言姑娘毫無芥蒂,與他來往。
飛聲輕歎。
歲月這東西,真是最難抗爭的。
在他與他尚未相遇的時候,他們便已相識相知。
歎著,卻不為所動。
的確沒什麼好動的。付雲中都這歲數了,夜半時分,總不能隻靠右手。別說喜歡個女孩子,付雲中和晚來風前後幾個年輕男樂師於無人角落悉悉索索,也不是沒被飛聲撞見過。
晚來風這檔次,姑娘們不必說,偶爾招納培養幾個年輕男娃,照例的品相絕佳,色藝雙馨,叫人心動的確不難。
飛聲繼續提那壺:“你是否在後悔,熬夜做了那麼多禮物送給夕言姑娘,卻沒能在她離開榆林前親上一口。”
“……是有點遺憾。”
飛聲看向付雲中,不解付雲中難得沉湎的語氣。
付雲中抬手,又扯了扯方才飛聲被他放下的那縷長發,眉頭微蹙,道了句:“有點可惜,把我做的發釵發簪都送了夕言,沒能給你留下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