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十九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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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果真是來了。
    出了榆林,離沙關還有好些裏路,雲墟城下誓師時整齊劃一,精神飽滿,雄糾糾氣昂昂的一百六十三名尚未入門的小弟子們,已解外衫的解外衫,卷褲腿的卷褲腿,說笑打鬧。雖說是“擷英會”,跟“開年行”時也差不了太多。
    付雲中跟在後頭走,看在眼裏,微笑。
    也不怪小弟子們。出發時天蒙蒙亮,許多弟子緊張得早早起床洗漱,更有一晚上就沒睡著的。到了這辰時,再緊繃的精神也累得倦了。這會兒看熱鬧的,送行的雲墟師兄師姐和榆林親友也都被甩在了後頭,不怕被他們見了笑話。
    更要緊的,天,終是熱騰起來了。
    愈發暖洋洋的日頭,暖洋洋的風。
    午時前必須趕到沙關,哪怕平日訓練有素,雲墟小弟子們也必須加快腳程,說笑打鬧間都不敢懈怠。著了厚重冬衣,又這樣一趕,便更要冒汗了。
    付雲中回頭。
    除開與他一道,看著這幫小弟子的諸管帶外,最後頭跟著的,是參與此次“擷英會”,充當考官、處理意外情況的十數位“重”字輩師叔和“飛”字輩師兄師姐。
    自然了,能充當考官的“飛”字輩,必得出類拔萃,堪為表率。更自然了,飛聲站在最前。
    更後頭,是禮尊的馬車。劍尊、武尊、文尊、丹尊都沒有來,遣了各自門生相替,以劍尊愛徒重煙,武尊愛徒重峰為首。
    再後頭的一輛馬車裏,坐著的是付雲中也是僅見過數麵的綏州刺史,張澤。
    雲墟擷英,對整個綏州而言亦是大事,張澤親自趕到,送行一程。
    州人謂張澤,最多的兩個形容便是,寬厚待人,官運亨通。
    張澤,字潤民,自號守成先生。其人,你看著他的麵相,端正穩重,臉無橫肉,還多個數分溫仁儒雅,便覺應是寬厚之人。但要說其如何平步青雲,倒也算不上。雖有祖蔭,張澤靠的還是數十年來的兢兢業業,照顧周全,於今近五十歲了,守個刺史之位,也算苦有所報。隻可惜早年喪了長子,其後便一直無後,年歲漸長,求子心切。
    但吸引付雲中,或者說所有旁人視線的,卻是與張澤並駕的馬車上,掀了車簾,正與張澤巧笑倩兮的女子。
    名為方雪娥的婦人。三十六七,一襲粉藍齊胸襦裙,身形苗條,杏眼削腮,甚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婦人深了許多的笑紋。
    哪怕鬧出風雨,她還是同樣笑得美豔,說得真摯。不論是不是顛倒黑白,烏靈靈的大眼睛就盯著你侃侃說出口來,叫誰都不忍心去懷疑她,去指責她。
    似乎隻要是這個女子,那麼與刺史馬車本不合宜地並駕而行,也就十分合宜了。
    不說方雪娥本也是雲墟有頭有臉的人物,單說張澤和方雪娥之間,也不是沒有風言風語。且數月來越傳越似真,道是當時方雪娥會被夫君休妻,便是因了與張澤之事。但和方雪娥之間被傳有染的男人,又何止張澤一個。
    一個不足十歲的男娃,挺漂亮,一身體麵衣裳,忽而自方雪娥馬車中探出頭來,與方雪娥像極的烏靈大眼,瞅瞅刺史,瞅瞅外頭。
    方雪娥笑得溫柔,抬頭摸摸男孩兒綁著紅繩的發髻,招呼孩子跟張澤行禮。
    男娃不樂意,扁扁嘴,又鑽回馬車裏頭去。
    方雪娥看向張澤,一邊道歉,一邊笑得更是似花開放。
    跟在方雪娥後頭,為數寥寥的隨行女官互視一眼。
    男娃,便是方雪娥與榆林大戶老爺所生的兒子了。
    平日裏總道前夫家不許探視,對孩子不管不顧,一到眾人集聚的熱鬧關口,又如何帶得孩子出來。
    帶了孩子出來,也不過是連親生兒子都善加利用。
    告訴眾人,她心念親兒,是個好母親。告訴張澤,她能生,還能生得漂亮又機靈。
    女官們各自心領神會地笑笑,都不多說。
    看得多了,吃的虧多了,就這樣吧。
    總有人能算,能裝。很能算,很能裝。所有能得的好處和名聲都得了,所有能推的責任和事務都推了。跟此種人相處,能學點兒皮毛,盡量保護自己,就算死了,能大略知道是怎麼死的,也就夠了。
    付雲中看著看著,又想起雲墟城下誓師時,立於城頭的武尊淩峰,看向站於一旁的張澤和方雪娥的那一眼。
    不帶愛恨,略為嘻嘲,卻也不是看輕、看低,反而像是看著兩顆必須慎重挪撥的棋子。
    方雪娥看著淩峰和張澤的眼神,又何嚐不是嫵媚而討好,同樣看著兩顆必須慎重挪撥的棋子。
    付雲中輕輕一歎。
    回頭,放眼。
    視線中,紅岩枯木,長城橫亙,煙幕般升騰而起的滾滾黃沙之中,高高聳立的關門。
    橫穿沙漠和戈壁的長城,自與平地、山脈之上的長城不同。
    此段長城傳為戰國年間所建,秦時加固,於今曆經數百年,牆體雖有剝落,大部分仍完整牢固。兩丈之下黃土夯築,兩丈以上土坯加築,所用黃土皆經認真篩選加工而成。先將選好的黃土放於青石板上烈日烤曬,將草籽曬死,築成後以箭射牆,射不入者方為合格,否則返工重建。
    風沙之中,付雲中停步。
    目無遮蔽的戈壁灘上,無論什麼,遠看都似格外渺小,近看卻格外巍峨雄壯。
    忍不住抬手,撫觸眼前矗立的城牆。
    廢棄百年,風蝕日烤,早成了個空餘架子的斷壁殘垣。
    看來斑駁老矣的黃泥牆麵,軟糯糯似的,一觸才知,粗糙生硬得怕是雲墟膳食房張四叔的殺牛刀都頂多砍下些碎屑毛毛。
    抬頭,不知換了多少塊牌匾,名字卻還是那麼簡潔明了,很有禮尊派頭的兩個字:“沙關”。
    沙關的大門,也還是常年緊閉。
    因為沙關,本就是個不能通行的城關。
    不但百姓、商賈無法出入,哪怕急著通報邊情軍令的驛馬,也別想從這兒抄丁點近道。
    抄了近道,便要丟了命。
    命還不是丟在沙漠盜賊、匪幫手裏。出了沙關,怕是連盜賊、匪幫的骸骨都找不見。
    傳言,沙關另一頭,隻有兩種東西。一是百裏黃沙,二是吃人異獸。
    這吃人異獸究竟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除了武藝高強的雲墟人外,沒有平民百姓能活著從沙關那頭回來,包括自恃高手,執意翻過城牆的江湖人。
    而活命回來的曆代雲墟子弟也沒能自典籍中找出異獸的名字,隻能假借傳說,為它命名——“重明鳥”。
    傳說中,堯王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國,獻重明之鳥,一名雙睛,言又眼在目。狀如雞,鳴似鳳。時解落毛羽,肉翮而飛。能搏逐猛獸虎狼,使妖災群惡不能為害。貽以瓊膏,或一歲數來,或數歲不至。國人莫不灑掃門戶,以望重明之集。
    付雲中笑了一聲。
    如此祥瑞之鳥,卻被挪作惡獸之名。
    但也因了重明鳥的存在,官府乃至官軍都已百年不敢出沙關而行,守衛與照管沙關的任務重重轉嫁,終是落到了雲墟城的肩上。
    亦因此,雲墟得以握有出入沙關的唯一權利。
    管帶們停了步,不多久,禮尊的馬車也悠悠停穩。
    張澤帶著一眾隨行州官已先一步告辭折回,剩下方雪娥等本就是陪行的雲墟女官自是不必從馬車裏露麵,免得被風沙吹燥了容顏。還能見著臉的,隻有隨同女官們前來,立於馬車兩側的隨侍丫鬟們。站在最前頭的,便是方雪娥帶入雲墟的丫頭蘭心。
    付雲中這距離,隻能遠遠看見蘭心垂著眸子,一張幹淨端正,猶為沉靜,甚至帶些虛弱,比年紀更成熟三分、緘默三分,乃至滄桑三分的的臉龐。
    付雲中與蘭心的關係稱不上好。跟著那樣的主子,注定誰都不會與她關係如何好。無端的指責與孤立,她的本性究竟如何,是不會有人去管的。
    付雲中在心中感慨,收回視線。
    雲墟小弟子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於沙關門前整衣列隊,緊張肅穆,隻等著禮尊公布此次擷英會的試題。
    黃沙中一片白衣翩翩,煞是好看。
    禮尊被隨侍弟子攙著,自馬車中慢慢踱至眾人麵前,慈眉善目地笑著,似乎一點也不急。
    弟子們就更急了。
    三日之前,定下擷英之期。而直到今日清晨,所有人才被召集於雲墟城門,告知要來到此處沙關,才會公布試題。
    別說許多弟子,好幾個管帶也是第一次來到沙關。此處蕭瑟荒涼,若要在這兒考什麼詩賦歌舞,太煞風景;若要比拚武藝,漫漫黃沙戈壁,連個能充作擂台的地方都沒有;難不成,要考考還是些孩子的小弟子們誰更能忍饑挨餓,絕處求生?似也不大合禮尊的脾氣。
    眾人滿腹疑惑,等著禮尊開口。
    禮尊笑嗬嗬地站在眾人視線中央,終於開口,卻道了句:“其實吧,這一回要考的題目,我也不知道。”
    一語落定。
    眾人呆愣,複而滿場驚疑。
    付雲中都“哎”了一聲,卻又發現,禮尊繼續笑嗬嗬,將目光轉向了他。
    付雲中心頭正咯噔一聲,禮尊已經對著他點頭:“雲中,你來。”
    付雲中苦笑,隻得硬著頭皮走向禮尊。
    等付雲中走得夠近了,禮尊低問道:“雲中,你上回說,那個藍綢錢袋是自哪兒撿的你已經記不大清了,是吧。”
    付雲中點頭:“隻依稀記得些地貌。”
    禮尊點頭,轉而揚聲對眾人道:“這一回的試題,就是去尋一個地方。但這個地方在哪兒,我也不知。所以大家要好好聽著,究竟是個什麼地方,找到了符合描述的地方,便算是通過試煉了。”
    眾人收了唏噓好好聽著,聽完了,又更疑惑,隨著禮尊的目光齊刷刷看向一旁付雲中。
    明白了禮尊的意思,正心念電轉,又被近百道,尤其自各處角落而來,銳利而探究的那幾道視線包圍中央,付雲中隻得更加苦笑了。
    方才一刹,連飛聲目光中的鋒芒,都進逼得好似隨時迎接,就此決裂。
    付雲中吸一口氣,歎一口氣,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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