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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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煉宮。
夜深。依舊通明的燈火,終於等來了它們的主人。
淩峰滿麵煞氣,冷臉而歸,緊跟其後的重峰重瑞亦不發一言,不敢觸其黴頭。
玄煉主宮,風火堂。
閑坐其中的女子,三十六七,著一襲鵝黃帶朱齊胸襦裙,身形苗條,杏眼削腮,甚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婦人深了許多的笑紋。
顯然久等,一見淩峰歸來,立即笑靨如花,迎上。
見了婦人對著他們師尊二八少女般脈脈含情的眼神,重峰重瑞不禁各自寒顫,交換個心領神會的目光,帶著身後玄煉宮弟子默默拜退,順手帶上門扉。
吱呀聲落,門扇緊閉。
淩峰開口:“聽聞今年送往各州府衙門的禮品已備妥了。”
“替武尊效勞,是雪娥的本分。”方雪娥不過眼眸一亮,已盈盈笑著順口接上,抬手扶了淩峰臂膀。
眼前是女子毫無閃避的誠摯笑容,臂上枕著女子柔軟酥胸,淩峰隨意一笑:“辛苦你了。”
一笑便止。
方回宮時,已有小弟子耳語來報,道是今年雲墟城照例送往朔方各州府衙門的禮品半個時辰前已備妥,因了方雪娥私相授受,聽信奸商糊弄而差些誤了時辰,還是方雪娥手下眾女官聯絡以往商販,徹夜不休,及時調貨,才辦妥的。
而主事者卻在風火堂沒事兒人一般候著淩峰回宮。怕是連最終的禮品清單,都不知曉。
有何所謂。即便被詢問,方雪娥照舊能一臉坦然,笑靨如花,對答如流。
瞧出淩峰麵色不善,心知淩峰是在玄清宮碰了釘子,女子更無所顧忌,主動投入淩峰懷中,酥胸半露,體香盈人,嬌嗔著方要說些什麼,已被淩峰泄憤一般扣住香肩,抓了胸脯,反身按在牆上。
被吻得狠了,生疼,方雪娥卻還是笑著。不問一言,抬手,攀上淩峰後頸,摟緊,送上櫻唇。
————
點亮了整座玄清樓的星星燭火,依舊一覽無餘。
隻是樓裏的人,剩了老者一個。
淩峰去時麵上的訝色猶在麵前,老人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又搖頭。
笑聲也無人聽見。
自來客去後,禮尊便支了所有侍應弟子自顧去睡,燈火也不必熄了,留他自個兒在樓上轉悠著。
年紀大了,大半夜的被吵了起來,要再入睡,畢竟困難了,還不如幹脆多做些事情。
慢慢悠悠地走。天冷了,呼吸在空中凝結成霧,手腳哆嗦,多搓也無用,比平日裏更為蹣跚的步伐,邁向書房。
書房不大,比起其餘諸尊的書房,還有些寒酸。
不但大小寒酸,連桌椅、簾幕、香爐,直至牆上書架上的各類書畫擺件,都是最為簡樸的材質款式。
不是古樸。有錢人家看似古樸的擺設,許多內有玄機,價值連城。
是真的簡樸。乍看,還以為進的是某位新晉弟子的住處,連鎮紙都是不知擱那兒撿來的老樹根,簡單雕琢成趣。
越過層層粗麻裁成,泛著自然淡黃的簾幕,老人的嘴角帶了笑意。
看得出來,這兒的所有,不同於外間時而接見貴客而必備的華貴,才是禮尊最喜愛,最愜意的布置。來到了這兒的禮尊,也才是最放鬆,最真實的禮尊。
禮尊沒有徑直走向書桌,而是繞向窗台。
比起簡樸的擺設,窗台上大大小小,零零總總的小花盆便更有農家趣味了。裏頭種的也不能算是花,而隻是草。
雜草。
各種雜草,也許本就沒有名字。不大懂得花草的弟子,或者禮尊本人,都是這麼稱呼它們的:這盆雜草,這盆雜草和這盆雜草。
外傳禮尊喜愛花花草草,本是沒錯。但其實禮尊喜愛的,都是這些平凡而堅韌的東西,能叫人看著它們,便也似能隨著它們迎著陽光,頂著風霜,一丁點,一丁點,靜靜釀造生命的希望。
比如窗台內不知名的雜草,和窗子外頭,纏繞了整個玄清宮的大片胡楊樹。
禮尊彎腰,湊近了看。麵前的這些個小生命已長得頗歡,嫩嫩的葉子長長短短,碧綠碧綠得惹人憐愛。
左看看,右看看,又抬起頭來。
窗子被弟子們關得死緊。夜冷,風大,哪怕就開一條縫,禮尊年邁的關節也受不住。
禮尊伸手,推開窗。
夜色。離晨曦還有些時候,已生了漫山遍野的薄霧。
禮尊卻笑了。
他的目光裏霎時多了好些光亮。如同生命的希望。
年前還沒長到這兒,不想葉子都凸光了,攀山而長的胡楊還能頂著嚴寒,將枝椏伸到了五樓窗口來。
枝椏腦尖兒,竟抽出了一顆芽。
眼睛也不大好使了,禮尊湊近了些看。
不過是裹在白絨毛裏的芽頭,連葉子的形狀都還沒長成。
老人嘴邊的笑容,卻是再滿意不過的樣子。
似乎能看見晨曦破空一刹,芽兒隨之破出,於陽光中招徠更多綠意。
春,終是來了。
雲墟之春。
半城煙雨半城酥。
————
全雲墟,乃至全榆林城,都在一夜之間炸開了鍋。
一大早,諸尊便於天元樓上緊急議事。散會後,分不清是哪宮弟子第一個放出話來,三日後,舉行“擷英會”。
全雲墟子弟歡騰雀躍,也有不少子弟措手不及,愁眉不展。但更多人,尤其是榆林百姓,都如碰見個突來的重大節慶,滿城歡騰。晚來風雖是倉促了些,亦是依照慣例,於“擷英會”三日前,亦即今日,大開館門,半價迎客。
雲墟擷英,為之磨練多年的姑娘少年們或於三日後正式收入雲墟關門,資質高些的直入各尊座下。不與晚來風相較,但凡家中開著個茶樓飯館的榆林人,甚至於自家粗茶淡飯,也紛紛相邀小弟子們吃一頓,喝一場,謹表犒勞與祝福之意。若順利入取,平日裏與之往來相交的榆林人自能多得些照應,最起碼,雲墟誰誰是我鐵哥們兒,好姐們,說出來總是臉上有光,怎有不慶賀之理。退一步,若相識幾個此次擷英會再不入取,便長了年紀,選擇另尋生計的弟子,更要借機相聚,恐無他日。
諸多慣例,亦在情理,雲墟諸師父管帶們早已默許。弟子四散,他們還難得能偷些空閑。
於是,日頭都還沒到頭頂,全雲墟便一反往常,空空蕩蕩了。
付雲中站在空無一人的宮門前,衝著天上太陽,打了個哈欠。
付雲中得到消息,已是日上三竿了。
昨夜幹了壞事,今日又是趙招德輪班值守,他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一起來,乖乖,怪不得睡得這麼好,沒人吵,因為人都不見了。
還沒來得及問趙招德,付雲中起床出去方便,便聽見遠遠近近傳來的數道誦念之聲。
“圓虛圓寂,圓清圓和,何內何外,何有何無……”
“溫養沐浴,乳哺爾疏,功純行粹,還我太初……”
“一之為一,無念而誠,有無不立,人法雙泯……”
抬頭找了好一會兒,才瞧見躲在各宮角落,不下五六道小小的身影。
付雲中又仔細一看,邊小解邊笑出了聲,差點兒淋到本就洗白了的褲子上。
被他笑話了的小弟子,正躲在玄一宮最幽靜的角落,手捧書卷,搖頭擺腦,大聲念誦,耳朵上還塞了老大一團白花花的棉絮,生怕被人影響。
付雲中於雲墟城混了這麼多年,心下已了然。
待他慢悠悠地洗漱完畢,再回宮門,為數幾個同樣起得遲了的弟子也該出城的出城,該回籠覺的回籠覺,整個廣場更加空空蕩蕩。
待他對著太陽打完了哈欠,卻在水蒙蒙的視線裏頭,發現正坐在宮門台階上,低著腦袋手捧書卷的老趙哥。
付雲中奇了,走向趙招德:“趙哥,你怎麼也學著那幫崽子啃書皮了?”
趙招德一聽是付雲中的聲音,回頭便笑了:“小付快來,教我念字!”
付雲中一屁股坐在趙招德邊上,一看,更奇了,趙招德手裏捧著的還不是本雲墟經卷,而是紙質上乘,絹本裝訂,油墨香軟,一瞧就是大城大書坊才出得了的好書。
更奇的是,它還是本詩卷。
唐建國數百年,詩文昌盛,玄宗鼎盛年代乃至安史年間巨子輩出,盛名遠播海外。但再怎麼,這本華美的詩卷也不該出現在大字都認不了幾個的趙招德手裏。
趙招德寶貝似的輕輕摸了摸詩卷的紅絹封麵,道:“昨天呀,我一個長安表伯要往西域販賣絲綢,路過咱這兒,給我帶了些吃的用的,還有這本書,我推辭不過,就收了。這會兒反正沒人,就翻開來看看。”
付雲中笑而不語。
他自然知道老趙哥昨天去見了長安來的商客。連一路怎麼去的都一清二楚。
“雖是喜歡得很,可我從小糙漢子,沒念過幾本書呀!勉勉強強能識幾個字,連猜帶蒙的,就覺得寫得好,也不知道寫的什麼意思。”趙招德隨手翻著,繼續道,“來,小付,你給老趙哥念念。”
付雲中低頭看去。
趙招德翻到的一頁,最上頭五字為題:上陽白發人。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
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付雲中緩緩念著。遇著識得的字,趙招德也磕磕絆絆跟著念。
《上陽白發人》,白居易名篇之一。
上陽宮,居洛陽禁苑之東,東接皇城之西南隅,高宗於上元中置,常居以聽政。武後被兒子中宗逼迫退位後,亦居住於此,直至駕崩,後為玄宗取作宴會之用。安史之亂後,上陽宮受戰火波及,逐漸荒廢,德宗時廢棄。
或因了日暖,迎著陽光細細讀著這蕭索哀怨的詩句,也不覺得格外淒涼。尤其趙招德一字一頓,還分外認真,可堪咬文嚼字的讀法,叫付雲中忍俊不禁。
一首長詩從頭教到尾,沒能教會老趙哥每個字的念法,但至少還是讓老趙哥知道這詩句究竟講的是啥。
站起,伸了個懶腰,兜頭灑下的陽光曬得人渾身舒服,付雲中忽然喝了一聲:“好!”
聞言,趙招德從詩卷裏頭抬起腦袋:“你要去幹嘛?”
付雲中一臉嚴肅:“去做一件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最應該做的事。”
趙招德皺眉,一臉狐疑,嘴角卻已先一步揚起。
付雲中一揚眉:“——曬、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