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十五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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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聲霍然回頭。
    重霄卻已轉過身去,語聲隨著腳步漸行漸遠:“放心吧。”
    放心吧。
    僅隻三字。
    是叫飛聲放心什麼?
    重霄偶然至此,武尊無力動他,禮尊不會追究,還是其他?
    比如那個遠勝於諸尊,哪怕劍尊的好師傅。
    重霄說的,究竟是誰。是不是飛聲心中所想的那誰。
    若是,重霄如何得知。告訴飛聲他已知,又是何目的。
    映在飛聲眸中的身影慢慢悠悠,遁於夜色。
    飛聲再次抬頭,看月。
    月光,依舊閃閃滅滅。連帶著飛聲再不必掩飾的目光,同樣陰晴不定。
    今夜三人對峙,重霄是其中最最輕描淡寫,卻也最最試探挑釁的一個。
    還連挑釁的結果都不屑一取似的,在飛聲驚詫回頭之前,便已轉身離開。
    飛聲在心裏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忽視了。他可以依據房中藥香而推斷付雲中的行動,同樣送了藥膏的重霄亦能。
    重霄盯上付雲中,又是為何。
    飛聲的目光垂了垂,視線中,便是月光之下,高聳入空的玄清樓。
    禮尊所住,最高五層。
    當下的飛聲,至少再次證明了一個道理。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所謂最好的可能,就是個癡心妄想。
    武尊絕非是對付雲中和江見清被人陷害之事有所警覺,懷疑上了飛聲。今夜,他派出重峰,本就是衝著飛聲,甚至是衝著最為器重飛聲的禮尊而來。
    所以重峰在沒能得到任何證據前,便不吝動手。而同一時刻,有人,相當有分量的人,很可能便是武尊本人,已前往玄清樓向應當毫不知情,全無防備的禮尊當麵叫板。
    禮尊不循私情,便是任由武尊斬去他的左右手。若是回護弟子,亦可能被武尊言語相激,抓住破綻,就如今夜重峰所做的。
    亦即是說,不論有沒有證據,是否會與飛聲起血光衝突,他們都要製造事端。更可能,便是將陷害丹尊江見清的責任也一並推到禮尊一脈身上。
    所以說,飛聲不必懷疑了。
    要扳倒諸尊,上位青尊的人,武尊淩峰無疑。
    隻是,時機不對。
    哪怕擷英會即將舉行,是個新舊交替的好時候,武尊的力量亦尚未成熟,並不該倉促奪位。
    看來武尊已得強助,也可確認無疑了。
    月光,又滅了。
    飛聲陰晴不定的眸子,愈發凝重。
    隻視野之中,玄清樓上,隱約燭火,漸次通明。
    玄清宮,若來對了時候,將會是整個雲墟城最美的一處。
    深秋之時,被裹在大片大片隨風飄零,金色羽毛般的落葉中,紅岩黃楊,青磚黛瓦,重樓巍峨,虹橋穿梭的雲墟城,才是世人口中,真正的雲墟城。
    胡楊樹,本就是沙漠深處才有的堅韌樹木。方圓數百裏,能自沙漠深處全身而歸,還有閑情逸致帶回種子,栽下滿城胡楊的,也隻得身手不凡的雲墟人。
    但二十年前的雲墟城,還沒有如今這許多的胡楊樹。是因了喜愛花花草草的現任禮尊,才越種越多,尤其在禮尊所住玄清宮。
    說得俗一些,到了秋天,榆林城滿目蒼翠,雲墟城半黃半翠,而玄清宮,已被包裹在滿目金黃之中,美不勝收。
    可惜當下,已是冬盡之時了。
    非但沒了心曠神怡的落葉美景,盤根錯節,扭曲伸展的樹幹枝節,光禿禿得像極禮尊的腦門,還猶是健碩老辣地自地底、門樓、簷間、隻能得到一丁點水和陽光的犄角旮旯裏繼續盤根錯節,扭曲伸展。
    沒了葉子遮擋,已點亮了整座玄清樓的星星燭火,一覽無餘。
    禮尊所住的玄清五樓,向來是早早滅了燈燭的。
    因為禮尊老了。
    老了的人,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還更早。有些聲音燭光的,便睡不安生了。
    今夜反常的通明燭光,映照著五樓外室,一個反常的訪客。
    來客倒也是常來的。隻是如許晚了,明知禮尊早已睡了,還硬要上樓,禮尊弟子還無一人敢攔的,他是第一個。於來客自己,也是第一次。
    來客約莫四十五六,須眉濃黑,麵相威嚴,位如其人。今夜猶為麵目沉肅,絕不善罷甘休。
    他也無法善罷甘休。
    夜闖玄清,若沒個說法,不但他自己白費功夫,自這玄清樓而下,他或許也無法保住武尊之位了。
    淩峰負手揚眉,隨意往那兒一站,分明未著意,未動念,便是重峰刻意而為都不可及的氣鎮山河。
    等了好一會兒。身形不動,目光不動,連沉肅的麵色都沒緊它一分,更沒鬆它一分。
    頂多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禮尊已披了件厚重冬衣,自個兒掀簾而入,頰上還帶著熟睡過後隱隱的紅暈,目光也還朦朦朧朧,對著淩峰嗬嗬一笑。
    見了這麼隨和的一笑,淩峰本欲板起的麵孔不由得愣了一愣。
    攙著禮尊而出的機靈弟子先一步向武尊行了禮,繞到武尊身後,帶著所有在場的弟子們退了個一幹二淨。
    禮尊往前走了走,抬手緊了緊肩上披著的衣衫,還是被夜風凍得一哆嗦,語氣卻依舊親切和善,二十年如一:“這麼晚了,淩峰師弟有何要事,快請講。”
    淩峰的麵上卻多了那麼一絲怔忡。
    他細細看著禮尊的麵容。也不大記得了,上一回這般仔細去瞧一瞧他的禮尊師兄,是多少年前的什麼時候。
    禮尊,著實已經老了。
    雖然二十年前,他已是個五六十歲的小老頭了。
    如今的禮尊,身形佝僂,白發疏廖。哪怕哈哈大笑出紅潤臉色,也再舒不開滿麵丘壑,和其中點點片片的老人斑。
    若是仔細聞上一聞,不難發現,剛自被窩裏鑽出來的禮尊身上留著濃重的,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老人氣味。但同樣也是溫暖的,鮮活的,流動著的生命。
    淩峰吸了一口氣,開口:“深夜造訪,實屬不敬。也沒有特別的事情,隻是想問問,師兄門下的弟子,今晚為何徹夜不歸。”
    禮尊似乎並未睡醒,懵懂地聽著:“哦?”
    淩峰沉肅了語調,繼續道:“師兄最為寵愛的弟子飛聲,深夜羈留藏經閣。按律,重者當以杖刑。”
    禮尊似乎還未睡醒,再次應了一聲:“哦。”
    淩峰皺眉,加重語聲:“恐怕一同羈留藏經閣的還有其餘弟子,淩峰掌管刑罰,追查弟子違紀破戒,實乃分內之事,還望……”
    話語未歇,禮尊卻突然終於清醒了似的出聲打斷,還是一字:“哦……”
    淩峰又要開口,一抬眸,卻對上禮尊的目光。
    禮尊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見慣風雨,曆經浮塵,皇帝老兒都動搖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綿裏藏針。越綿裏藏針,越在簡單至極的一個對視裏,軟軟糯糯,親親和和,在你心頭剜上一刀,還讓你連血沫都不知該往哪兒流。
    “師弟的意思是,追查弟子違紀破戒,乃你分內之事。”禮尊繼續說著,還是個將醒未醒的腔調,“我門下弟子依我密令行事,也需經過你的首肯,否則便要依律杖刑。日後雲墟城所有大小事務,皆要與你商議,不然……”
    淩峰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低眉抬手:“師兄多慮了……”
    今夜之行,淩峰要的就是個出其不意。卻不想,得來的竟是個毫無破綻,全無波瀾的結果。
    禮尊不但是全無驚訝之色,絮絮叨叨間,已將謀逆亂上的大帽子扣在了他淩峰的頭上。
    禮尊的意思,淩峰自然明白。
    禮尊是老了。但即便他再老上一些,也有足夠的實力,讓藏經閣珍書庫雲墟第四十代卷子裏頭的武尊名字,從此換上一個。
    不露聲色的老奸巨猾,二十餘年,才終得一見。
    淩峰壓下心頭暗驚,聲色不動道:“淩峰隻為保雲墟平安,其他不遑多想。若然,淩峰自然隻作未見。但……敢問師兄所下密令,可否與師弟透露一二?”
    老奸巨猾的,可不僅是禮尊一人。
    淩峰接了刀子,順手扔了回去。
    身為武尊,既然開口問了,若禮尊因小事下了密令,自可與他隨口一說。而若為的大事,便更應該與他商議定奪。
    若禮尊隨口扯謊,便叫淩峰抓了馬腳。若禮尊幹脆不說,更可成為淩峰的借口,日後禮尊也無法再以今夜闖樓之事再做刁難。
    不想,禮尊笑得卻更為慈和親切,波瀾不驚了。
    還無奈般靜靜歎了口氣,方才一字一頓,看著淩峰,開口:“我已草定,三日後,舉行‘擷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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