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曦怔然。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提起自己命不長久，莫非竟是真的？心念一動，她一探手，準確摸上了他脈門。忽然一震：“你竟然內力全無？”
    如此要害之處被她捉住，蘇暖陽卻一動不動，隻是笑眯眯地點頭道：“是啊是啊！白練了這麼好的輕功與暗器，內力卻是一點不通啊！”
    寒曦眼中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又凝神摸得片刻，放開了手，盯著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才眉尖輕蹙，斟酌著道：“你的脈象極是奇怪，像是身中劇毒，但這毒卻又像是與生俱來，早成了你體內的一部分。此時，毒氣侵浸四肢百骸，漸入心脈，果然是……”她想說“果然是活不久了”，但這句話在舌尖一轉，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蘇暖陽聽得頻頻點頭，最後“嘖嘖”稱讚道：“寒曦姑娘的醫術也不錯嘛！竟然和那幫老頭子說得一模一樣啊！”這神色倒好像討論的病例並不是他自己。
    寒曦奇怪地盯著他，目光中流露出幾分不解與疑惑。如果不是親自摸過他脈象，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將死之人！
    蘇暖陽被她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清咳一聲，抬了抬下巴：“喂，你到底答應不答應啊？”
    她低下頭，似在猶豫，黑紗遮臉，長睫低垂，看不清神色。
    “要不，這樣吧！”他生怕她不答應似的，又打著商量道，“你呢，給我做一個月保鏢就好！一個月之後，無論我是死是活，都任你離開。這救命之恩呢，不管你有沒有救我，都算是報答完了。這樣可好？”
    她沉吟良久，最後終於抬起頭來，眼中光芒閃爍，似乎別有深意：“好！我答應了！不過，我有言在先，你身上的毒，我可解不了。”
    “沒事沒事，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呢，隻要幫我擋擋什麼劫匪呀，采花賊呀之類的就好。”他嗬嗬一笑，放鬆地躺回一堆枕頭裏去，滿足地歎道：“哎呀，話說，卓立梟的獨門暗器‘殺人蜂’，據說能排入江湖暗器榜上前三名啊！寒曦姑娘身中毒針居然還能逃脫，武功定然不俗！能有這麼個保鏢保護我，本公子這趟江湖之旅定能高枕無憂了！”
    寒曦似乎若有若無地笑了一聲，緩緩地坐回去，突然淡淡地道：“小安子的身手已經不凡，你的武功更是不在我之下，哪裏需要我來保護？你不過怕我餘毒未清，逃不過卓立梟的追捕，又不願讓我覺得受了恩惠，因此找個借口讓我留下罷了。”說著，似笑非笑地睨著他，“想不到，你竟是個好人！”
    蘇暖陽的笑容僵在臉上，怔然看著她，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像是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寒曦又道：“可惜，我卻不是什麼好人，這點你可記清楚了。”
    蘇暖陽摸摸鼻子，笑容又愉快起來：“通常呢，好人都不會說自己是好人的。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卓立梟手上犯了什麼事，但憑你危殆之中不傷人性命，盛怒之下不濫殺無辜，你這單事，我就算是管定了！”
    這回輪到寒曦一陣愕然，不自覺地迎上他目光。
    兩人的眼神，一個暖如春陽，一個寥若晨星，甫一相觸，驀然之間，都覺得心裏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微微有些異樣之感，不由得又各自轉開了目光。
    **
    三人出城之時是午後，小安子一路策馬狂奔，傍晚時分已離京約有兩百餘裏。這時天色漸暗，馬兒疲倦，後麵也未見追兵，速度便漸漸慢了下來。
    蘇暖陽掀開簾子，看看外麵仍是荒郊，不禁揚聲問道：“小安子，這是什麼地方？怎麼荒無人煙？”
    “這裏離下一處小鎮尚有半日路程，今晚肯定是趕不到了。”小安子頭也沒回。
    蘇暖陽“啊”了一聲：“那怎麼辦？難道今天竟要露宿荒野？啊喲，小安子！你主子我可是身染重病，見不得風的呀！”
    “主子！你當我願意嗎？”誰料小安子更是叫起冤來，“要不是因為救治她耽誤了出城的時間，要不是因為怕卓立梟追來馬不停蹄，我們這時候能在這兒晃悠？”
    “那那那，那怎麼辦？”蘇暖陽有些為難地看了寒曦一眼，難道竟要與這女人共睡一輛馬車？可是，也不能讓她睡到車外去吧？
    “我睡外麵。”寒曦原本正閉目運功逼毒，這時淡淡吐出一句。
    “這這這，這不太好吧……你畢竟是個弱女子……”
    “弱女子？比你還弱嗎？”寒曦睜開眼，似嘲似諷地盯著他。
    “咳，好吧好吧……你睡外麵，睡外麵……”他立刻陪笑。
    “主子，你們不用爭了！”小安子回頭道，“前麵有客棧。”
    “啊？”蘇暖陽一愣，探出頭去張望，果然山林掩映之中，閃爍出一點搖曳的燈火。“怎麼會有客棧？”
    “這裏本來就有間客棧啊！還不就是為了方便我們這種錯過住宿的路人？”小安子一副“你很笨”的表情。
    “有客棧你不早說！本公子自幼長在深……咳，深宅大院之中，哪裏會知道這些？連這個也想不明白，我看你才是笨得可以！”
    小安子望天長歎：“好吧好吧，你是主子，你說我笨，那我就是笨吧……隻是有個這麼笨的奴才，這主子也未必能聰明到哪裏去。”
    “誰說的？本公子隻是不想多動腦子！腦子動得多了耗傷氣血你不懂麼？本公子身體不好，還想多活幾天呢……”他理直氣壯地道，仿佛“身體不好”是他非常值得炫耀的本錢。
    寒曦微皺了眉，突然問道：“你真的怕死麼？”
    他一愣：“當然怕呀！世上誰不怕死？”
    她斂低了眉目，似在沉吟。
    “你看這世界多麼美好，這麼多好吃的好玩的，永遠也享受不夠，誰不想多活幾天啊？”
    “那你……又何必舍了天葵子救我？這天葵子，本是你必服之物吧？”
    “嗯，是啊！誰想到出門的時候竟然忘了帶，隻好臨時去買。都是這個小安子，笨手笨腳的……”
    他話音剛落，小安子叫屈的聲音又響起來：“主子！你不知道人是會越罵越笨的嗎？再說了，出門的時候，還不是你催得急……”
    “為什麼救我？”寒曦不理會主仆二人的鬥嘴，又堅持地重複問了一次，“若是三天內趕不到津縣，又或是買不到天葵子，那麼你……”
    “哎哎哎！可別亂說話啊！誰說趕不到津縣買不到天葵子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他正胡亂地說道，被寒曦淡淡瞥了一眼，頓時有點說不下去，隻得嗬嗬一笑，答道，“哎，怕不怕死是一回事，會不會死是另一回事啊！世上誰人不怕死？世上卻又有誰人能夠不死？反正我總是活不長的，這和救不救你沒什麼矛盾呀！哎，對了！說不定我做了好事，上天可憐我，反而讓我多活一陣子也不一定呢！”
    “那可未必！”她冷笑一聲，“我又不是什麼好人，你救了我，隻怕不是好事。”
    他擰起眉，歪著頭，以探究的眼神盯著她：“你真不是好人呀？”
    她目光淡然，默不作聲。
    “生命是平等的，不分好人壞人。”他輕輕地說，微微笑起來，溫暖和熙。臉上的人皮麵具做得精巧，除了臉色看不出，各種神態都能細微地反映出來。
    她眼中有一種譏笑之意，顯然並不認同，卻重新閉上了眼，似乎無意爭執。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我救了你兩次，那可是十四級浮屠。功德無量呀喂！”他扳了手指在算，像是極為得意，“我看佛祖肯定會保佑我多活幾年的，哈哈哈……”
    “籲”的一聲輕喝，馬車停了。小安子躍下車駕，掀了簾子：“主子，到了！”
    “呼……這馬車顛得我一身酸疼，出來玩果然辛苦啊！”蘇暖陽一麵伸懶腰，一麵絮絮叨叨地說著，跳下車來突然愣了。“這這這……這是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