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裏消失就從哪裏尋起吧。
    （一）
    江南，溫婉水鄉，多情才子，書畫筆墨，雅士騷客，窈窕淑女，煙雨朦朧。
    這是他第一年來到這聞名不如見地的華城，以大量筆墨和柳色勾勒出的華城，如同畫中的水墨，清淡飄渺。聞著就有一股淡淡的茶香，讓人不由自主的沉醉。
    華城，合國國都。
    他來這裏，既不是尋人，也不是遊景。
    而是品茗。
    他聽說，華城的“想之”最為出名。可這茶在哪，他卻不知道。
    此時他正在茶館內，桌前放著一杯還冒著熱氣的茶。
    可這茶，他隻喝了一口。
    茶香太過濃鬱，濕的茶壺邊緣都有了一層膩膩的味道。他很不喜歡這種茶，他喜歡想之，聽說，華城的想之清淡如水，卻自有其味道。自是因為它太過高冷清淡，所以雖是聞名，卻沒有多少當地人喜歡喝。反而是手中的這杯香茗，倒是每人飯後必飲。
    或許，是因為自己不是華城人吧。
    正思忖著，門口突然來了一個人，一身青色衣衫，同色的腰帶上係著一綠色的玉佩，黑如墨的長發用白色發帶束起，麵目清秀，五官端正。
    那時候，他覺得此人確是熟悉。
    清淡如水，不淹浮華。
    如想之。
    （二）
    他看著那個如水般的男子看著自己笑了笑，隨後走到自己的身邊，俯下身子問，“可否與公子共品？”
    他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男子點了點頭，便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看著他麵前的茶，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一股了然，“公子想必不是華城人。”
    “你怎知曉？”他有些愕然的看著那個依然在笑的男子，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著裝，並沒有與那華城人有大區別。
    “茶。”男子將茶盞轉了一個圈，隨後將茶裏飄著的所有茶葉挑出，白皙的手指撚起深綠色的茶葉，甚是好看。沒了茶葉的茶，顏色頓時淡了下來，四周膩膩的茶色也漸漸褪去，隻留下那清秀的茶，“如此再品。”
    他端起茶盞，湊在鼻下輕輕嗅了嗅，更是驚訝。竟然再無一絲香氣，隻有清新的味道。聞已經帶了如此之大的驚喜，更何況品呢？他雖想品，但為了更好的品出其不同之處，隻好按捺下心中的欣喜，小小的呷了一口。
    沒有那濃鬱的芬芳，舌尖隻有淡淡的香甜。喉間先是澀，再是淡。
    清淡如水。
    “這……莫非就是華城的想之？”他壓低了聲音好奇的問。
    “華城，無想之。”男子搖了搖頭，隨後他起身擺了擺衣袖，“等到茶好，我再來尋你，你我一同品茗可好？”
    他愣了愣，遂也起身，“為何……”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倒是男子頷了頷首，淡淡的眉間微張，“隻因你是來尋想之的，華城，快淡忘了想之了。”
    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自然是好，可我該如何尋你？”
    “不必，茶好，我自來尋你。”
    他看著男子走出茶館，待他回過神追出去的時候，早已沒了男子的身影。他這才懊惱的想起自己還未曾問他何名住於何處。
    但是問了又如何，他說，華城，無想之。
    沒有他要尋的想之。
    （三）
    冬日已來。
    外頭的雪落得已到了腳踝處，整片天都是白茫茫的，黑灰色的屋簷上早已堆滿了白雪，皚皚的黏在一起，風一吹，卷起一絲白棉，在空中就消失了。他坐在屋內，一旁的炭火烤的整個房間都是暖哄哄的，偶爾有一絲冷風探頭探腦的鑽入，也化為一絲輕煙沒了。
    “少爺少爺，府外有人要見您。”小廝匆忙的跑到門前通報道。
    大冬天的，怎麼還會有人來。
    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小廝，最後還是揮揮手道，“請他進來吧。”
    看著小廝在雪中滑倒又拚命爬起來的可憐模樣，他的唇角勾了勾，正要坐回去，突然看見一邊已經涼掉的茶，他的心猛地一跳，好似，已是茶好。
    他連忙跑到屋外，寒冷的風將他身上好不容易裹上的暖氣吹掉，他攏了攏衣袖，“來人，趕快去給我在亭內備棋和茶，快！”
    一個婢女正在一邊縮著身子，一聽他喊，立馬正了正身子，小步跑去布置了。
    仍然清淡如水，一身青衣，隻外罩了一條白襖，露出那張清秀的臉龐，眸如水漣漪，蕩著清新的水色。
    “久日未見。”男子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了皓齒，白色的如同雪一般。
    “我不知你竟能真的尋上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自己早已不在華城，這男子卻依舊能尋到自己，不得不驚歎。
    男子隻是笑笑，並沒有說什麼。
    他引著他來到早已備好棋與茶的亭子裏，等到男子入座後他這才坐下來。
    “快拿些炭火來！”
    “不必了，這樣就挺好。”男子笑著把他的手輕輕按下，淡淡的搖了搖頭，隨後從懷裏拿出一包東西，放在桌上慢條斯理的打開，露出了裏麵的茶葉。
    “還請公子拿一套茶具來。”男子邊說邊挑選著茶葉。他看了看那茶葉，便叫身邊的下人速去取。
    下人偷偷瞄了瞄男子，這男子竟能和少爺走的如此親近，想必是少爺的朋友吧，想著她便笑了，連忙退下去拿茶具，定要和府內的人說，少爺終於有朋友了。
    “這茶葉，我怎麼沒見過？”他挑起一根茶葉，細細的端詳一番後道。
    “此為尖雪，公子不知也是正常的，這天下，很少有人知道尖雪。”男子撥弄著茶葉，心不在焉的說，外麵的雪有些落入了亭內，化在了地上。
    “可為何你知道如此之多？”他連忙追問，每一次遇見這男子，總是有著更多的新奇在等著他。
    “因為我不存於世俗。”男子攏了攏身上的大襖，隨後挑出一根茶葉湊近他道，“尖雪，兩頭為尖，雌為白，雄為綠。”男子又指了指另外一根，“若是白多了綠，茶則清淡而冷冽，若綠多了白，茶則炎烈而馥鬱。”
    “從未聽過此茶！古籍內也未曾寫入。”他仔細的看了看男子剛剛拿出來的茶，嘖嘖兩聲，眼眸中露出癡迷的神情。
    “這是自然。”
    “少爺，茶具拿來了。”
    “擺在這吧。”
    下人把茶具一一擺放好，行了禮才退了下去。
    他看著男子白皙修長的手拎起茶壺倒水，斟水，看著茶葉在水中浮起沉落，看著衝刷出的淡淡茶水，聞著空氣中雪和茶交融的味道。
    “公子不宜飲冷，所以我為公子泡了炎烈。”男子將茶放於他麵前，自己手中捧著冷冽。
    他啜飲了一口，果然感覺茶香濃厚，喉間有著熱氣，茶香縈繞於舌，餘味甚美。
    “與你交談甚歡，知道了很多東西，我自認為對茶了解，沒想到卻有那麼多不懂之處，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他起身朝著男子拱了拱手，詢問。
    “我無名無姓。”男子飲了一口茶，望著桌子上的棋盤，怔了一下，隨即站起身來，青色的長袖拂過桌麵，“多謝款待，來年茶好，我自再來。”
    “既然公子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多說什麼了。”
    終究還是有些失落的。但是他還是撐起笑容，送他離開。
    他說，來年茶好他自會再來。
    我等你。
    （四）
    自那以後，每一年茶好，他總會如約而來，帶給他不同的茶葉，不同的味道。可每次他問他姓名時他總是搖搖頭不說話，問他怎麼知道這些茶的他隻是笑笑說著那一句他說了好幾年的話，我不存於世俗。
    的確，他一身青衣，來去自如，不拘小節。
    他從來不顧及身份，淡然如水，卻自有味道。
    那年，他終於鼓起勇氣，看著他道，“我好想喜歡上你了。”
    他收到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他喝著尖雪，水眸微潤，“我們不適合。”
    （五）
    廟會那年，他邀他去玩。
    他終是抵不過他的糾纏和撒嬌，硬是被拖著來到這人山人海的廟會裏。
    這是除了他府和茶館，他們第一次出來。
    河邊放著河燈，一盞又一盞甚是好看。清澈卻因為月色而顯黑的河麵上，微弱的光芒聚集在一起終於結成了一條光的河流。
    他也買了一盞放在河裏，看著水流推動河燈，燭光若隱若現，他的心裏突然莫名的被惆悵給堵住了。
    他扭頭對他說，“你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
    他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卻依舊淡然的勾唇，“說出來就不靈了。”
    “不說，也不會靈吧。”他喃喃道。
    逛了一會兒廟會，他便拉著他來到酒肆，豪邁的要了兩壇酒，一壇“砰”的放在他的麵前，一壇自己打開開始猛灌。
    他不喝酒，他愛茶，不愛酒。
    可今日卻莫名的想要喝酒，借酒消愁嗎？姑且算是吧。
    “我真的喜歡你……”
    “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可你為什麼總是不回應呢？”
    他紅著臉，坐到他的身邊，醉醺醺的盯著他，一雙眼睛裏滿是迷茫與無助。
    “你喝醉了。”他歎了一口氣，扶起他要走。
    他卻突然抓住他。
    吻上了他。
    （六）
    後來，他帶著他去遊玩，卻因為是一時興起沒有做好準備，以至於迷了路。
    山路蜿蜒，四周隻有高大的樹木和清澈的小溪，別的什麼都沒有了。身上的糧食也早就吃完了。兩個沒有任何生存經驗的人，在山裏漫無目的的走著，不敢吃東西，隻敢喝點水。
    他們被困了好幾天。
    他再也撐不住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可那目光卻還是那麼的有神。
    “我喜歡你。”
    “我們會活下去的。”他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他開始討厭他的清淡如水。
    他開始討厭他的淡然自若。
    他的人終於找到了他，他背著已經奄奄一息的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交給他的下屬。他目送著他離開。
    嘴唇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喜歡你。
    （七）
    他消失了。
    這一年的茶好之日，他並未出現，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一點影子都抓不到。
    他著急的尋他，尋他，卻遍野無蹤。
    後來他說收到了一絲消息，聽說他出現在了山腳下的那片茶田。
    他連忙趕了過去，卻隻看到那一抹青色越來越遠。
    他喊他。
    他回頭。
    “我喜歡你！”他嘶吼，他無助。他看見那一抹青色佇立在那。
    “回去吧。”他拽了拽青色的衣衫，最終還是沒有同他說，我也喜歡你。
    他想，他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他隻能看見他的影子越老越遠，最後不見了。
    他立在茶田的那端，無聲的落淚。
    他身邊的下屬有些心疼他，勸慰道，“少爺，不要傷心了，公子一定還會回來的。”
    “這裏是哪裏？”
    “茶田啊，少爺你認不出來嗎？”
    他突然發瘋似的走入茶間，綠色的葉子飛起又落下。
    他突然笑了。
    原來從頭到尾，笨的是自己。
    他以為他直白的對他說了我喜歡你，卻不知道他早比他更直白。
    他再讓自己去尋他。
    他跟著他的步子，慢慢的往裏麵走去。鬆軟的土地，清淡的茶香，空中似乎彌漫著雪水的冷冽清新。腦海裏似乎又看見了他的笑容和那一襲青衫。手中似乎捧著的又是他所泡的茶。耳邊似乎又是他淡然的聲音與輕笑。
    他說，華城，無想之。
    是啊，華城無想之。
    我的想之。
    （八）
    從哪裏消失，就從哪裏找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