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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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紂第二日仍是罷朝。
雖是隻有短短兩日,但各地呈上來的公文已然堆積了不少。三省六部的官員向贏紂遞上去的奏疏遲遲不見批複,轉而想去請裴容拿主意,卻又意識到這往日幾乎是住在官舍裏的相國大人,已然兩日未見蹤影了。舊事亟待回批,新事繼而又壓上來,瑣事還則罷了,那些個關乎國勢的要務,舉朝一眾不敢妄自做主,一個個急的是焦頭爛額。若不是進來國業還算安穩,沒出什麼荒災瘟疫、犯邊戰亂的大事,不然列位朝臣真是恨不得將無端端撂了挑子,連日怠政的裴容生吞活剝了去。
群臣侯在殿外得了消息,便個個皆在私下裏圍聚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眾說紛紜。
一說:“不知這相國要到何時才會歸朝啊,說來也怪,這相國不來也罷,怎知陛下也是如此。哎,當真是難為我們啊!”
一說:“聽聞陛下夜詔相國,卻不知出了何事,相國回府後便稱臥病。昨日起,陛下也便罷朝了。”
又一說:“還有這等事?謔,這可不容小覷。說不定,這朝勢嘛,怕是要改了。。。。。。”
一個同僚在旁低低提點:“這,切莫妄自揣測。你我都是依著相國的臉麵,若是作這些不遜之言,傳到相國耳朵裏,恐怕相國要對你我一眾存了偏見了!”
那人方恍然道謝:“哎,對對對,有勞提點。莫要妄自揣測,妄自揣測啊!”
。。。。。。
沈靖在一旁聽了會兒,多半是些無稽之談,自我揣度罷了。自覺無趣,便隨著沈恪、沈瑞兩人一同向長門外邊聊邊行去。沈恪慢悠悠地跟在兩人後頭,不時向路過的同僚打了招呼,隨即又趕上兩步,朝前麵兩人低聲道:“哎,這日日朝議,我看也議不出些許事來,甚是無趣。看他們口舌相爭,還不如我在玉虛關,與那些個胡賊山匪耍玩耍玩,讓刀劍過過癮。”
沈靖聽了,兀自笑笑,也不去理他,自顧著走自己的。倒是沈瑞回頭瞥了沈恪一眼,容色淡淡:“怎麼?回來不過數月便想回玉虛關了?你小子這般性野,來日必在口舌上吃虧。你在外野性久了,怕是要生出許多事端來。”
“哎哎,你就這般不待見我,愈發像老爺子了。”沈恪眸色暗了暗,自己在後頭訕訕道:”去玉虛關是因你,回來也是因你。你倒還不願,嗤。。。。。。“
沈瑞聽得身後一陣含糊不清的句子,皺了眉頭,將目光撇過去:“你一人在說些什麼?”
沈恪方別過臉去,悶悶道了句無事。卻正好瞧見沈靖目光沉沉,心思一看便是不在這兒的。他正想著轉移話題,便又伸手拍了沈靖一下,問他道:“三弟,近來瞧著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日日你在想些什麼?”
“怎麼?”沈靖一驚,恍過神來,急急應了句:“哦,沒什麼,些許雜事罷了。”
沈恪眯了眯眸子,打量了會兒一臉茫然的沈靖,不禁笑道:“你這小子,指不上遇著什麼事兒了,這般心不在焉。我說,莫不是得了風月經,想到哪家小姐身上去了?”
沈靖一愣,隨而大感無奈,輕喝了句休要胡言。卻也不願同沈恪作口舌之爭,便打算搪塞過去,於是轉了話茬道:“你日前不是上疏,奏請回守玉虛關?這幾日如何了,陛下準了沒有?”
這廂沈靖話音剛落,那邊沈瑞麵色便忽地一白,腳下一滯,猛然回頭望向沈恪,一派難以置信的神色。轉而,沈瑞眸中生出幾分索然意味,他想,這一日到底是來了。
沈恪似是未覺察到沈瑞的異樣,隻顧著低下頭理了理袖袍,聲容淡淡,如同在說些尋常事:“對了,險將忘了這事兒。邊塞進來缺將駐守,早前我就請命去西北駐邊了,不去玉虛關了。陛下倒也樂意,準我個幾日準備,後日便走。前些時候忙著同那些個將友玩樂,忘記同你們說一聲,這一去起碼得有個七八年的,咱們哥仨相見的日子可就這幾日。”沈恪咽了口唾沫,餘光飛快地掃過沈瑞慘淡的麵色,心下一空,卻仍是作了一副漠然的樣子,平平道:“再要見,可就得隔上幾個春秋了。”
沈靖聽他說罷,也停了腳步,深邃的眸光落在沈恪身上,良久,未發一言。
看沈恪一派雲淡風輕的樣子,說出的話卻如一塊沉厚的青石,被無端砸入平和的湖麵,激起層層白浪。沈靖心裏自然是震驚,他從未聽說過沈恪有駐邊的念頭,也不知他是何時自己定下的。荒塞險惡,旁人皆是舍不下親眷,舍不下榮華,若非王命,是打死也不願去那不著人煙的鬼地方。他可倒好,自行請命去了。然而木已成舟,沈恪有心為國,上陣殺敵,沈靖自然不好說什麼,隻得是沉默。沈恪兀自行出兩人幾步,覺得身旁一空,方回頭瞧他們。見二人寂寂形狀,劍眉半皺,又繼續向前去了:“別衝我發火,老爺子亦是準了的。沈家男兒,不上陣迎敵,整日泡在王都裏尋歡作樂,成什麼氣候。這兩日我自己整頓整頓,後日也別為我踐行了,真要送,就送我幾壇子好酒,也算一份大禮了。”
沈靖在原地歎了口氣,才跟了上去,道:“駐邊這等事,你也不早說,同我們商議商議,自個兒貿然定了,未免太過輕率。”末了頓了一頓,又道:“唔,也罷,你既然要去,便收斂些性子,莫自恃過甚了。多多珍重。”
“嗯。自是要的。”沈恪懶懶地應了聲,向身旁一瞧,卻不見沈瑞的人影。方轉身而去,隻見沈瑞仍舊停在原處,一臉淡漠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沈恪轉回身來,向沈瑞走近幾步,兩人目光恰好彙在一塊兒。沈恪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來。半晌,才悶悶道:“大哥,你保重些,待我歸來,我。。。。。。”
沈瑞不待他說完,沉著麵色,冷冷地一振袖,最終隻瞥了沈恪一眼,便繞開他,孤身而去了。沈恪長歎一聲,轉過臉尷尬地衝沈靖一笑,道:“你也是多多珍重,那個,我還有些事兒,先走一步。”說罷,扭頭便朝沈瑞追去。沈靖見兩人行舉奇怪,不知道沈瑞無名之火從何而來,也沒細想,於是一人踱至長門外,拉了匹馬過來,輕身躍上,而後一揚鞭,向丞相府絕塵而去。
此時,裴容正在自家園中,擺開了半個棋局,手裏執著一枚黑子,遲疑著下一步的棋位。正當要落子時,司瀾忽地靠過來,在旁說:“相爺,三小姐來了。”
裴容將要落棋的手頓了頓,本要落下的棋子又被收了回來。卻連頭也未抬一下,隻盯著棋盤輕聲道:“讓她過來。”
司瀾點點頭,便退身引路去了。裴容將目光睨去一點,隻見了司瀾漸遠的衣袂,及手邊熏爐裏溢出的一縷輕煙。不消半刻,又聽得一陣珠翠輕響,女子淡淡的胭脂香飄來,褒姒溫軟的嗓音傳進裴容耳中:“叨擾表兄雅興了。”
裴容抬起頭,側過麵去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棋盤上,兩指夾著棋子在桌沿敲了兩敲,道:“無妨,今日要出門去?”
褒姒低頭看看身上新裁出的羅裙,嗯了一聲,唇邊勾起淡淡的笑:“今日想去集音閣看看,特來告訴表兄一聲。”
裴容微微傾身,伸手前去落下一子,道:“讓司瀾隨你同去吧,他熟悉路,也有些照應。”
褒姒本想開口拒絕,她來京都許久,卻未曾出府盡興玩過,褒姒雖說平日裏皆是大家閨秀的端莊作派,但女兒家天真好樂的心性,終究是壓不下的。這次去集音閣,少不了見些新奇物事,她怕司瀾跟著的裴容日子長久,多少也要沾染些裴容那謹慎端肅的性子,到時候說這言那,白白掃了興致。然而她轉念想來,裴容既是開了口,說到底也是看重她是個深閨小姐,孤身出門多有不便,自己便也不好拂了他的麵子,到底是允了。便又施然一禮,隨司瀾一塊兒退去了。裴容自棋盒裏拿出枚白子,指腹在棋麵上摩挲,掂量了半晌,又將白子擲回棋盒裏,抬手揉揉額角,輕歎了口氣,他不朝多日,贏紂那邊也每個動靜。這日子,到底是安穩得有些晃人啊。他緩緩瞌了眸子,未消少時,管家又小步跑來,報說:“爺,沈將軍,又來請見了。”
裴容皺了眉頭,淡褐的瞳仁閃過幾分異色。直了身子,從盒裏摸出枚棋子兒,定定落在了盤麵上:“不見。”
沈靖負手在外踱來踱去,雖說他還未想出個由頭前來拜謁的由頭,但心裏到底是憋不住。他不過想見裴容一麵,僅此罷了。府門帶著沉音緩緩而開,管家從門裏走出來,一臉歉色。沈靖多半是明了,這一回,又被拒之門外了。果不其然,不待沈靖開口,管家便走近他身側,賠著笑重複那個理由,著實對不住將軍,我家相爺今日不得閑,還請將軍改日再來。
改日,改日,卻不知這改日到底是哪一日?沈靖聽罷,失意地笑笑,回道:“如此,是本將打擾了,那有勞告會一聲,本將改日再來,先告辭了。”說罷,沈靖仰麵看了朱紅色的府門一眼,轉身行下階去。門前的小廝早已牽好馬侯在一旁,沈靖接了韁繩,忽又扭臉問在後目送的管家:“你可知道相國生辰,是何日?”
管家被問得一頭霧水,到底是答了:“這,下月初十便是。”
沈靖默默念了兩句,暗暗記下,方蹬上馬背,一抖韁繩,躍馬而去。他策馬一路奔至城西一處樟木林內,這是通往集音閣的必經之地,再向前行個兩三裏,便可隱約聽見自集音閣傳來的佛經聲。沈靖遠遠地眺了眺在近於雲端的塔尖,他本是想去集音閣聽聽住持講文論道,卻又想到不過是些尋常人難諳的佛理,人雲亦雲,也聽不明白什麼,便失了興致。於是在林間下馬,放任坐騎在路邊尋食,自己則躺在棵古樹下,閉目享清靜去了。
卻說褒姒坐在一頂小轎裏,從府中側門出來,並沒有看見等候在正門外的沈靖。司瀾與嬌杏跟在轎子兩側,相互逗樂。轎乘自街頭鬧市行過,往來人聲鼎沸,好不熱鬧。褒姒略略挑開轎簾向外窺去,隻見四下裏人如潮湧,沿街皆是些茶館戲樓,也有擺攤賣些小物什的商販,卻也不多。咿呀戲文並著幾聲歌段,越過朱牆碧瓦悠悠傳來,褒姒本就熟悉,便也和著斷斷續續的調子哼了兩句。嬌杏在一旁歡喜得不行,一手搭著轎子,一麵衝她彎著眉眼笑說,王都裏這般光景,誠然不像在咱們姑蘇那般喧雜無章。褒姒沒有回她,將轎簾放下來一點兒,隱去了大半濃麗的眉目。就這樣一路賞賞樂樂,足足有一個時辰,方至了城西的樟木林。
嬌杏身位低,自然是不能坐轎。她隨行了許久,天氣又燥,行至林中時,早沒有了初來的興致。隻抬手用垂下的雲袖遮著陽光,隔著轎簾問褒姒道:“小姐,咱們歇會兒吧?這日頭未免太灼人了些,我可受不住了。”
褒姒伸出四指搭上簾幕,略略挑開一點兒,揚起麵來眯眼瞧了瞧天色,一概純淨的藍,不見半朵雲彩。又見不止是嬌杏滿額的汗,連司瀾也是不住地呼氣,在旁卷起袖子來作扇子扇風。便點了頭道:“那便到前邊兒歇會兒再走吧,我瞧著這兒也不錯,停下來賞賞這四處的景致也好。”
嬌杏見褒姒同意,於是招呼了轎夫道:“到前邊兒停下,歇歇再走。”
轎夫扛著一頂沉轎走了許久,本就腳乏,聽得有歇息二字,忙不迭地抬著轎子就往路邊靠,褒姒放下簾子,在裏等著轎身停穩。忽地,耳邊卻傳來司瀾的一句話:“咦,那是誰家的馬?好生精壯。。。。。。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不必說,司瀾口中的那匹眼熟的精壯的馬,正是沈靖放在路邊尋食的坐騎。那黑馬本是一心低頭吃食,忽聽得身前有異響,就抬頭向前看去。與它眼裏,不過是四個人抬著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向自己逼近,它似是覺著有些威脅,卻又似是安穩,一時忘了吃食,隻顧打量著褒姒一行人漸漸行近。司瀾隨著轎夫近前,見這馬甚是精建,一時起了玩心,彎腰從道旁撿了塊石頭,在手上掂量了幾下,便抬手向馬擲了過去。司瀾手法頗為精準,隻見那塊石子自他手裏拋出,在空中劃開一個漂亮的弧度,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馬額麵上。見得自個兒中了目標,司瀾哈哈一笑,側過麵去對嬌杏擠眉弄眼,滿臉得意神色。嬌杏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剛欲開口笑司瀾小孩子心性,竟這般無趣,餘光卻瞥見那黑馬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們這塊兒,銅鈴似的馬眼瞪得頗大,連本是在咀食的嘴也不動了。嬌杏不熟馬的脾性,隻暗暗覺得有些不妙,也未搭理司瀾,隻低低地催促了轎夫幾聲,讓他們小心繞開那馬,把轎子停的遠些。
卻說這匹黑馬,自幼隨著沈靖南征北伐,頗具靈性,在戰場還還救過沈靖的性命,在主人家便是向來受寵,備受嗬護。長久而來,性子也是如人一般愈發桀驁,在自家馬廄裏也算得是眾馬之首。司瀾此舉,在它眼裏無疑是挑釁,被一塊小小石子輕意擲中,這番折辱怎可忍得?愣了半刻後,黑馬登即長嘶一聲,兩蹄在地上向後蹬了兩蹬,就衝著轎子直直奔來。為首的兩個轎夫見狀,心下一慌,喊了一句不好,馬驚了!後邊的人聽見,登時撂下轎子便隨著前兩人向旁側逃去。嬌杏亦是見得,驚叫一聲小姐,提裙便要向轎子上撲,然而卻被一旁的司瀾死死拽住手腕,掙脫不開。
褒姒在轎內不知出了什麼事,隻聽見外邊兒一陣雜音,隨即覺著轎子重重一顛,就算是落了地。她半扶半倚在幕格沿邊,頭上的碧釵環翠被震得叮當作響,褒姒穩住身形,略略傾身抬手把轎簾掀開一點,向外探去,正見了一匹高大健碩的黑馬直直向自己衝來!褒姒嚇得驚叫一聲,急忙鬆了手,退身跌坐座軟坐上,帶著一絲哭腔高喚:“嬌杏!”嬌杏在外邊兒急的不行,可無奈手被司瀾拽住動彈不得,便索性折身過去,略揚起被抓住的那隻手,彎腰照著司瀾手腕上張口就咬。司瀾吃痛地悶哼了聲,手裏勁一鬆,嬌杏趁此時候方甩開司瀾,三步並作兩步向轎前撲過去。待她急急挑開簾幕時,入眼的便是一臉慘白,正在坐上瑟瑟發抖的褒姒。嬌杏回頭一瞧,黑馬離此不過十來步,躲是多半躲不開了的,於是眼睛一閉,張開纖細的雙臂用身子護住了褒姒。
旁觀眾人自是覺著轎中兩人必受重創,有甚者似是不忍見此慘狀,竟是別過臉去哀歎了一聲,司瀾握著手腕暗叫不好,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出來補救。正當是這千鈞一發,生死之際,一個人影忽地從道旁竄出,步法甚是矯健。在馬蹄揚起,向轎麵蹬去之刻,緊緊拽住了於馬後微微揚起的韁繩。那黑馬對天長嘶一聲,四蹄往後一躍,踏了踏蹄下的鬆土,才打著鼻響在原地站定。嬌杏在轎裏本是滿心絕望,自覺著在劫難逃,隻求褒姒不要有什麼閃失才好。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動靜,她睜開眼睛,回身挑起轎簾子,隻見那黑馬停在離轎子不過三兩步的地方,馬前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輕撫著馬麵,對著馬輕語。低沉的嗓音和在風裏,嬌杏聽不太清,不過想來應是在安慰被驚的馬。嬌杏長籲了口氣,軟著腳步出了轎子,然而聲氣仍是十足:“你,這是你家的馬?!你這廝是如何看的?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放任這樣一頭頑劣的畜生,你瞧瞧,將我們家小姐嚇成什麼樣了?”說罷,如想到什麼似得,嬌杏忙回身又進了轎裏,把渾身顫抖不住的褒姒摻了出來,一麵去瞥那馬主人的舉動,一麵輕聲安慰褒姒道:“小姐,沒事了,可有傷著哪兒了?”
“。。。。。。”
那馬主人的背影僵了僵,似是被嬌杏喝住,撫著馬麵的手也停了停,不過卻是連麵也沒轉過來,隻背對著二人道:“在下未曾看束好它,衝撞了小姐,在下代它向姑娘賠罪。不過,烏錐性子雖然烈些,但斷斷不會無端衝撞姑娘一行。今日之事,必然是有前因在先的。”名喚烏錐的黑馬衝嬌杏打了個鼻響,噅噅叫了一聲,似是在附和沈靖。
那人話音剛落,褒姒正搭著嬌杏的手出了轎子,司瀾一行忙圍上來問長問短,褒姒慘白著麵色衝他們笑笑,道了句無妨,目光卻飄向對著他們一行的那人的背影,心裏咯噔一下。嬌杏聽得這番言語,不禁怒氣更甚,心想著這廝未免太過氣人,難不成她與她家小姐命都險些丟了,他這麼一句話就能了了?更況聽他下一句,感情這錯的還在他們?!嬌杏輕哼一聲,抬眼看向那馬主人憤憤道:“這麼一說,難不成還是我們先招惹的它?這位公子,你家馬的脾氣這般戾劣,依著我看,傷人是遲早的事兒。公子日後還是看緊著些,別再將它放出來了吧。”名喚烏錐的黑馬似是聽懂,揚了揚蹄作前衝之勢,嬌杏嚇得連忙護住褒姒向後退了半步,杏目圓睜,朝那人瞪去:“我說什麼來著,你瞧瞧,便又是要發狂了!”
隻聽那馬主人低低笑了一聲,略略加了力在韁繩上,回過身來看怒火中燒的嬌杏。這一不回身還不打緊,隻見那人一回身,褒姒望著他的目光忽然避開,本是煞白的麵顏也倏地染上一層濃鬱的胭脂色。誠然,那正是今日心情不大順暢的沈靖其人。嬌杏未曾見過沈靖,自然是不認得。眼中見他穩住馬身,轉過麵來,便又想出言教訓,卻覺得褒姒在後扯住她的袖子,輕聲道:“嬌杏,不得無禮,還不快見過沈將軍。”
“啊?沈、沈將軍?”嬌杏一愣神,一時口舌也笨了不少。她雖然未曾見過沈靖,卻聽茗兒想她提過,這王都中威名赫赫的沈將軍,是她家小姐的心上人。嬌杏把目光移向沈靖,細細打量了一遭,她先前隻顧著躲馬,現下才瞧得仔細了,隻見得沈靖身形偉岸,甚是英氣。那神情淡漠的麵上生了一雙極溫潤的眸子,微隆的眉骨顯得目光深邃而沉穩,額下劍眉斜飛入鬢,與王都裏相傳的儒將之姿相差無幾。且不談相貌如何,光是那溫謙如玉的氣派,同自家相爺那般淩厲冷峻相比,真真是不曉得好了多少。雖說前事有些氣人,但同自家小姐心事對上了,自然是要冰釋前嫌。再者沈靖是一國名將,她竟這般說他,真真羞煞!嬌杏心裏虛得沒底,不知沈靖會如何,一時語塞,竟是再說不出一個字來,便側開步子,向褒姒身後躲去。
沈靖見嬌杏突然沒了話,卻向旁邊退去,嬌杏的身影從他眼裏撤開,他這才看見在嬌杏身後一臉緋紅的褒姒。
“蕭小姐?”上回在裴府後園聽裴容彈歌,在旁以舞助興的,正是這有傾國之色的蕭姓小姐。更令沈靖記憶尤深的,是他那一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見著褒姒不大舒心的心思。這番下來,他自然是記得極為深刻。沈靖不曾想到是她,沉默了會兒,才道:“原是蕭小姐,沈某方才在樹下睡著了。。。。。。。這,著實無意衝撞,望小姐莫要怪罪。”末了,牽著馬上前一步,問道:“小姐無甚大礙吧?”
“沒,沒有,有勞將軍掛念。”褒姒的麵色紅的更深了,微微點頭,瞧了那馬一眼道:“將軍這馬倒是極通人性的,想來隨將軍征戰久了,也學得一身錚錚傲骨,受不得委屈呢。倒是司瀾冒犯了,將軍不要怪罪才是。”
沈靖摸摸頭笑了笑,道:“怎會,烏錐在沙場上野性慣了,脾氣是烈了些,我也有些頭疼。”烏錐的耳朵折了折,轉過臉去,鼻翼扇了兩扇,隨而就衝著沈靖噴了一氣。褒姒見狀,一下沒忍住,抬手捂著唇低低笑開。司瀾等一眾仆役也未料到烏錐對人性竟這般通透,也曉得耍耍性子,也同褒姒一塊兒,暗暗笑出了聲。
“。。。。。。”沈靖一陣尷尬,心想著在這回可是難堪大發了,卻又不好對著烏錐發作,隻得抬手在烏錐麵上拍了一記,以示懲戒,烏錐悶悶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一邊。沈靖無奈地瞧它一眼,繼而又道:“蕭小姐這是要往何處去?”
褒姒自覺這樣笑沈靖甚是不妥,然而又聽得他問,便也沒多想什麼,止住了笑聲,道:“本是要往集音閣去的,不過現下也愈午時,想來是去不成了。”
沈靖點點頭,續道:“這般。集音閣沈某倒是熟悉,若是如此,那不如改日由什麼作陪,同小姐一塊兒去吧。就當是為今日賠罪,不知蕭小姐意下如何?”
褒姒聽得,不覺心下一動,一彎秋水眸霎時含了盈盈笑意,麵上虛紅漸濃,即是歡喜,又有些不知所措,遲遲未出答言。這是倒是急壞了嬌杏,暗恨自家小姐怎麼就這般羞怯,這個機會若不抓好,往後可就沒了!於是嘴裏一快,便替她應了下來:“我們小姐自然是允的,多謝將軍好意!不如後日吧?後日,將軍看如何?”
“唔,後日,想來是無事的。”沈靖沉思了會兒,道:“那便後日吧。”
褒姒頷首同意,卻仍不忘伸手過去輕擰了嬌杏一下。嬌杏忍住了未出聲,但抬眼去看褒姒一張臉紅的透淨,到底是沒憋住,把臉向一旁,撲哧笑了出來。沈靖不知道她們這些女兒家的心事,隻將這當人情送了,再則,他又有理由去相府走一遭了。於是亦是笑笑,向褒姒道:“那後日,沈某便去相府接小姐同遊吧。哦對了,此處景致倒是不錯,蕭小姐方才受驚,不如讓烏錐將功折罪,載小姐四處遊覽一回。”
“這。。。。。。”褒姒低下眸子,覷了烏錐一眼,細著嗓腔道:“我,我不會騎馬。”
沈靖恍然啊了一聲,對烏錐吹了個口哨,抬手打了個手勢。隻見烏錐緩緩近前,四蹄一曲,便伏在了地上。沈靖伸出手來,看著褒姒道:“沒事的,蕭小姐莫怕,烏錐不會傷人。”褒姒遲疑了一會,將手輕輕搭在沈靖手上,指尖傳來沈靖掌心溫熱的觸感,她的心登時便亂了。
沈靖扶著她坐在馬背上,隨後牽著馬緩緩起來,衝褒姒笑笑,便拉著烏錐向前行去。嬌杏在後頭看著,激動地挽住司瀾的雙臂,輕聲道:“當真是一對璧人,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坐在馬背上的褒姒向兩道看去,隻見一片碧海連去,眼中甚是舒適。她忍不住將目光落下去,看著牽馬在前的沈靖,心間宛然一動,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一句話脫口而出:“沈將軍若不介懷,日後喚我阿姒吧。“
沈靖頓了頓,聲音愈是柔和:“也好。“
褒姒在後漾開一抹笑,她抬眼看了天色,晴方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