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重溫舊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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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彎新月替下了白日裏熾人的驕陽,將逼人的熱意籠上了一絲涼氣。晚風打著旋兒,掃過王宮前庭的九曲連廊,廊中精致的宮燈揚起一點弧度,燭火輕晃,銅鈴微響。
魏秉忠領著幾個小黃門,侯在贏紂的寢殿外已有一整日了。魏秉忠在門外焦躁地踱來踱去,按理說此時若能逗得贏紂開懷,那便是頭功一等。可要是弄巧成拙,便得腦袋搬家。他好容易有膽子想入門一試,卻又想不出個妙招兒。忽地,殿中傳來一聲器皿落地的清響。魏秉忠同那幾個小黃門相互對視一眼,忙轉身推門進了殿內。
偌大的宮室被百枝燭火照得通明,四周擺飾的金銀器具泛著浮美的薄光。魏秉忠躬著身子,繞過幾扇錦屏,疾步進了內室。隻見贏紂歪身靠在偏榻上,手中握著個酒斛,正看著桌上一卷小冊出神。小案周邊散落著幾個空空如也的酒盞,這個平日不可一世的君王,如今坐擁旁人不可及的榮華,也擔著常人不可想的孤寂。
清冽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魏秉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探道:“陛下?現已是亥時了,您可不能再喝下去了,望陛下,保重龍體啊。”
贏紂抬起被酒氣熏得通紅的雙眸,一記眼刀掃向魏秉忠,語調裏透著十足的冷:“你進來幹什麼?孤準你了?出去。”
魏秉忠應聲而跪,聲音帶了幾分顫意:“這。。。。。。陛下,恕奴才多嘴,您真的不能再喝了。縱是相國。。。。。。”
“你。”贏紂仰麵舉杯,卻發現杯中殘酒已盡,隨而皺了皺眉,長吐一口濁氣,將酒斛重重擲在地上。打斷了魏秉忠:“再去拿酒。”
“陛。。。。。。陛下。。。。。。”
話又未說盡,贏紂的嗓音伴著一絲低啞,再次打斷了魏秉忠:“孤命你去,你還想說什麼。再磨蹭一刻,孤便取了你的頭。”
魏秉忠被贏紂的話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趕忙提了袍子,從地上站起:“是,是,奴才這就去。”言罷,疾步向門外而去。
在門口候著的小黃門見魏秉忠出來,進前問到:“魏公公,陛下如何了?”
“如何?”魏秉忠歎了口氣:“還動著怒呐,咱家可別跟這兒添亂咯。”說罷,抬手敲在身旁小黃門的頭頂,罵道:“不識像的玩意兒,拿酒去吧,愣著做什麼,等著掉腦袋呐?”
小黃門趕忙順從地點了頭,連聲說著是,隨後轉頭招呼了幾個人,弓著身子向後退去。魏秉忠抬頭看了眼月色,冷笑一聲:“哼,看來這裴相國的好日子,是要到頭咯。”話音落下不消一會兒,方才的小黃門便端了新酒上來,魏秉忠接過托盤,深吸了口氣,再次轉身入了寢殿。
“陛下,酒來了。”
贏紂聽聲,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伸指敲了敲身側的小案,魏秉忠立即會意,將托案中的酒盞擱在桌上,而後退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酒露撞擊杯壁,逐漸滿杯的清音傳入魏秉忠耳裏。他略略抬頭,偷覷了眼贏紂。隻見他衣衫鬆垮,墨發單由一根玉簪挽起,一手執杯,一手扶榻,俊美的麵上帶著帝王獨有的霸傲之氣。這位年輕的江山霸主,雖具有帝王之形貌,然而此時,卻全無如常在殿上的天家威儀,硬是生出了幾分紈絝的姿形。
贏紂呷了口清酒,灼辣的口感在口中蔓延開,他緩緩閉上眼,開口道:“丞相府安排的人,都撤回來了?”
魏秉忠愣了愣,才意識到是在問自個兒,忙答道:“是,都按陛下的吩咐,已撤回宮內,等候陛下差遣。”
“今晨,看見懷書沒有。”贏紂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裴容。”
魏秉忠略略想了想,搖頭道:“今日未見裴相。哦,奴才記得昨日相國有命人前來告假,說近日抱恙,暫不臨朝。”
贏紂的眼睛猛然睜開,淩厲的眼神直轉向魏秉忠,喝到:“何時的事?為何不報?”
“這,昨日相國出宮後,未消一個時辰,便差人來了。那是陛下吩咐。。。。。。不論是何事宜,一律不準擾陛下清安。。。。。。”魏秉忠見狀,忙滿麵委屈地向跪報道。
贏紂沉默了半晌,冷眼看向魏秉忠,緩緩吐出幾個字:“滾出去。”
“是,是。。。。。。”
魏秉忠的動作比此前更為疾迅了些,撩袍起身,逃也似的向外退去,中途不甚踩著自個兒的袍擺,一個踉蹌,險些跌坐在地。
長門掩合的身音又濺下一地的涼,贏紂低眸看著杯中殘酒,漸漸失了神。他與裴容,是相識在一席大宴上,那日設宴,是為賀他的生辰。
瑞和三十四年,先皇贏勒還在位,贏紂也還是太子。而裴容,不過是個朝議郎之子。在朝中任的武員,奉義中郎將之位,戰績雖不少,卻也平平,著實難讓人為之注目。與贏紂相遇,確確地也是天意使然。
九年前,贏紂的太子府內燈火輝明,歌舞升平。他站在門前恭迎前來賀生的王孫大臣,登門前來的賓客無不備下厚禮,希望這當朝太子日後登基,能記住自己一星半點,權衡著日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待得報名人念到“裴儀裴大人禮到”時,贏紂起先並沒有將此人放在眼裏,隻是同對旁人般敷衍笑笑,謝過來人。裴儀也是幾句客套之詞,而後側開半步,向贏紂介紹:“這是犬子,今日借太子之光,帶他來開開眼界。”
朝中借著大宴之機,向群臣推見自己親信之輩不在少數,左不過又是個阿諛之輩,欲薦自己之子於他罷了。贏紂如此想著,卻也順勢望去,隻見一玉麵青冠的年少公子立在裴儀一側,向他抱拳恭禮。贏紂站在稍稍明亮些的地方,燈火的虛光使裴容的輪廓柔和了不少,少年俊朗的麵容映在贏紂眼底。贏紂忽而笑開,道:“原是如此,不知令郎尊名?”
裴容在側,略略提了嘴角,回道:“在下裴容,恭賀太子生辰之喜。”
贏紂頷首道:“多謝。”而後又欲開口,身後的小廝在此時卻報了下一個來客,他隻得作罷。裴儀又向他說了幾句,便領著裴容向府中去了。贏紂回頭想再望一眼裴容,卻被來往人潮阻斷了視線。直至開宴,贏紂仍未找到這一叫裴容的少年。
宴席之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群臣大多有了幾分醉意,而贏紂早已厭煩於在人前客套,遂命人安排歌舞助興。一直陪到宴中,才借故酒水汙了衣服,要回屋更替一件為由,躲了出來。
他一路行轉至後園,才講前堂的喧嚷丟開。此時正值八月中,夜裏仍是有些燥熱,後院多栽花木,又是清寂之地,使得前堂被吵得頭疼的贏紂清爽不少。
忽地,一陣微風帶過幾段清悅的笛音,送入贏紂耳中。後園平時少有人至,今日府中上下都聚在前堂,這突兀的笛音到時有些蹊蹺。贏紂停下步子靜靜聽了會兒,半晌,轉了腳步,循聲而去。
笛聲自後園的一處湖池邊傳來,贏紂步伐愈近,聲調愈發清晰。笛聲自後園一處圍造的湖邊傳來,贏紂步伐愈近,聲調便愈發清晰。來時的路上,贏紂也設想,莫不是哪家的小姐如他一般,不喜好宴席人沸之處,跑來這兒躲清靜。那此地正臨花前月下,演一段才子佳人的戲碼,他倒也不介意。
待得贏紂近了湖邊,隻見果然有人臨湖而立,在月下橫笛吹曲。那人身形挺拔,不似女子的纖麗,青冠白簪束緊了如緞的墨發。此時月明風清,湖波粼粼。笛曲吹的不是流於宮廷侯府的仙音,也不如輾轉在青街柳巷的豔調,而是帶著令人舒心的清逸。贏紂負手停在原地,靜靜望著裴容的背影,不發一言。
笛聲忽地斷了,裴容在此時回頭,對上贏紂投來的目光。兩人都沉默了會兒,贏紂才邁步走近裴容:“為何不吹了?極妙的調子,你自個兒編的?”
裴容將袖子收進袖中,抱拳作禮道:“是,太子見笑了。裴某閑來無事,作以自娛的。”
“裴大人在朝,所司的是文職?”
“說來慚愧,裴某所事武員。官拜奉義中郎將。”
贏紂聽了,略為訝異,側目打量了裴容一番。怎麼說也是文人的氣派,到不曾想,還是個中郎將,“那裴大人倒是有這雅興,我原以為武將多是不愛這般舞文弄墨的。對了,裴大人可有表字?”
“誠然,列陣迎敵之時,他們也無此般情致聽裴某吹笛助興。”裴容頓了頓,道:“字懷書。”
贏紂聞言笑了笑:“懷書?你此般性情,倒真不如在朝中從文,何苦往來沙場,不怕枉赴性命了?”
這般言論較之旁人聽了,礙於位分之別,隻得得過且過。裴容當日年少氣盛,輕瞥一眼贏紂,一派雲淡風輕:“沙場兵敗的敵將,早先也是如太子所想,故而枉作了刀下鬼。”
贏紂聽罷,先是一愣,而後朗聲笑道:“是我輕意了,懷書一眼,倒是提點。兩者相爭,輕敵自恃者,必敗無疑。”
裴容亦是笑笑,“是。”
酒宴之後,贏紂相邀裴容明日在府內煮酒論道,裴容還未表態,便由裴儀當先欣然應下。此後,贏紂閑時,總會邀了裴容一同遊樂,或於城外騎獵,或在王都相遊,或即在府中設宴,與裴容相議政事,長久之下,贏紂方知裴容雖是年少,但城府頗深,既熟於兵韜武略,也識得朝黨深淺,實有成大器之才。
更因著裴容的出現,贏紂的生活也隨著有了幾分變化。往日,府中歌女舞姬時時環於贏紂身側,而今,王都第一歌伶的妙嗓,在贏紂聽來,還不如裴容吹的一節小調。府中的鶯鶯燕燕,現如今隻成了閨中怨女,日日望穿秋水,隻盼著贏紂能打她們窗前過一遭。然而,贏紂卻一心隻在了裴容身上,早已將昔日佳人拋諸腦後。
贏紂也曾覺察自身變化,但縱是心知肚明,也全然不顧,隨心而去。在朝以裴容一人之力,可敵過十人之智。文韜武略,忠友幕僚,他得裴容一人,著實不用再操心什麼。贏紂時時對裴容說:“懷書,你應是文臣。”裴容似是以為贏紂拿他說趣,實則不然。贏紂隻是擔憂裴容日後領兵出征,他不能時時見他,或是再見不到他。
如此安逸的生活足將一年,而突發的一難,險些將贏紂打入萬劫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