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進藤睡得並不好。
    當然了，大賽之前不可避免的緊張興奮感隻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無法自製地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憶和塔矢在一起的畫麵，
    一開始隻是最近的交流，比賽，疑似冷戰，漸漸地愈發往前，竟然開始回憶最初認識的時候。
    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回憶卻並沒有褪色。
    跟他相比，塔矢倒是睡得很好。他自認為跟進藤把話都說清楚了，矛盾也解開了，兩個人理所當然地可以回到之前的狀態。這麼一放鬆，他入睡之前，唇邊都帶著笑。
    無論如何，第二天眾人在餐廳外麵集合的時候，精神麵貌看上去還是不錯的。倉田滿意地點頭，遂帶著眾人去比賽的大廳。
    一路上，倉田都在碎碎念著一些注意事項，一會兒又改口說不要緊張要放鬆享受比賽，弄得一眾人愈發緊張。
    進藤嘿嘿笑了兩聲，“倉田先生突然這麼話嘮，莫非沒自信？”
    激將法對倉田果真有效，倉田聞言立刻向進藤投去一個“不識好人心”的眼神，但好歹確實住口了。
    和穀朝進藤暗暗豎大拇指，不愧是被倉田追著送扇子的人，隻要智商上線立刻就能抓住七寸。
    塔矢一路都沒說話，隻是默默站在倉田右後方，跟站在倉田左後方的進藤差不多維持同一水平線，踏進了大廳。
    倉田第一時間找到了站在主席台邊上的安太善，進藤條件反射地追逐到了高永夏的身影，塔矢則眨了下眼，看向正跟中國的領隊談笑風生的方禦。方禦對視線似乎非常敏感，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向這邊，見是塔矢，便微笑著點頭示意。
    “人都到齊了啊。”負責主持工作的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似乎在韓國主持界地位還挺高的——可見韓國對這次主辦國際賽確實用到了心思，畢竟不管怎麼說玩圍棋的都屬於小圈子，“時間差不多了，請各位選手上來抽簽決定第一輪的對手。”
    四個隊總共32人，由遠道而來的歐洲隊先上前抽取號碼牌，然後是站得比較近的中國隊，之後是日本隊，主場作戰的韓國隊理所當然留到了最後。等安泰善隨意地拿出了最後剩下的一個，眾人一齊亮出手中的號碼。
    一瞬間，所有人都在下意識地尋找與自己一樣的數字。
    第一輪抽簽，眾人基本上還是很幸運的，除了中國隊的兩個人，大部分都沒有跟本國選手撞上。
    進藤的對手是歐洲隊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人，看上去年紀很輕。兩人目光對上，互相笑了笑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那，抽到的號碼就是桌子的號，請各位入座。”隨著組織方宣布，眾人紛紛找到自己的對弈座位，相熟的還打了個招呼。
    進藤跟歐洲隊的人除了方禦誰都不熟，他的英語也從來沒有好過。這會兒正探頭探腦地觀察其他人的情況。方禦對上的是伢木，倉田的對手是個中國選手，安太善和高永夏的對手他都不認識，至於塔矢亮……那個好像是韓國的選手吧？
    “嘟——”
    隨著比賽開始的哨音想起，眾人紛紛開始猜子。在定了先手之後，三十二個人同時低下頭，彼此敬意地鞠躬——
    “請多指教。”
    ………………………………………………………………
    “你的棋是你的一切，這就夠了。”
    這句話，從他們相知開始到如今，已經聽那個人說了無數次了。
    雖然總是板著臉，滿腦子都是圍棋，待人接物也客氣又生疏，足足用了五年多才終於承認彼此是朋友——
    但是每一次，當進藤陷入某種壓抑的，消極的，低落的情緒中時，都是那個人，毫不猶豫地站到他麵前，伸出手，將他拉出來。
    所以偶爾，進藤會想：我會喜歡這個人，真是太正常的事了。
    是啊。
    看著縱橫交錯的棋盤，連接上他和他八年的時光——從相識到相知——這是他們將攜手拚搏奮鬥的戰場。進藤縱覽全局，心下已有決斷，拈起一子，毫不猶豫地落在兩軍交戰中心。
    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棋，那我就要變得越來越強，戰勝所有人，包括你，讓你的視線無法從我身上移開一瞬！
    好好看著我，塔矢亮。
    看著我的每一步棋，我的每一個轉念，我的天賦，我的強大。
    “Ilost。”
    進藤抬起頭，看向塔矢對局的方向，正好看到綠發青年神色自若地收手，眼神平靜，而他的對手正低下頭，投子認輸。
    ………………………………………………………………………………
    “所以第一局，我們隊……總共有四個人勝？”
    第一局比賽結束後，主辦方過來統計勝負，八個人，四個贏了四個輸了，勉強算是正常發揮。倉田進藤塔矢都沒什麼意外地打敗了對手，伊角半目勝，其他人卻是大多中途就認輸了。總的來說，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大家今天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倉田掃了眾人一圈，發現連塔矢臉上都忍不住浮出倦意，便什麼評價都沒說，“我們明天再複盤。”
    稀稀落落往電梯走的路上，進藤原本走在前麵跟和穀有一搭沒一搭地鬥嘴，瞟到塔矢一個人落在後麵，便也不自覺放慢了步子，“在想什麼？”
    塔矢微微一笑，“你今天果然發揮不錯。”
    “為什麼？”進藤茫然，“就因為我贏了嗎？”
    “……”塔矢什麼都沒說，隻是掃了他一眼，但進藤分明讀出了“怎麼可能”這種不屑的意味，便不滿地嚷嚷道，“有什麼你就說啊！”
    塔矢卻沒再回答，隻是垂著眼。也許心情實在不錯，也許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他唇角些微上揚的弧度都莫名染上了少有的溫柔意味。
    進藤看呆了那麼一瞬間，但立刻就反應過來，咳了兩聲。正好這時候大部隊進了電梯，然而電梯裏原本就有好幾個住客了，所以當塔矢亮最後一個踏入時，電梯“吱”地發出超載的警報。塔矢便退出來，頷首道，“我等下一趟，你們先走吧。”
    見狀，進藤也立刻一腳跨出電梯，站到塔矢身邊，“我也坐下一趟好了。”
    大部分人挑了挑眉，和穀翻了個白眼，越智“切”了一聲，伊角似乎想說什麼又放棄了，倉田絲毫未覺某種暗潮湧動，聞言隻是戳了戳站在按鍵旁邊的伢木，“關門關門。”
    電梯門渺無聲息地闔上了。兩個人漸漸從門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塔矢還好，進藤卻莫名有點不自在了起來。雖說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距離，但很多時候，身體的動作是比理智要誠實得多的存在。
    比如這樣站在一起時，就會忍不住偷偷地希望時間過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永遠沒有盡頭。
    塔矢突然開口問道，“在想什麼？”
    進藤哽了一下，把湧到嘴邊的“想你”默默咽了回去，又咳了一聲，正不知如何回答，便聽到旁邊突然傳來另一人的聲音，“塔矢君，進藤君，恭喜了，初戰告捷”
    兩人扭頭看去，發現是獨自一人前來的方禦。進藤笑道，“你不是也贏了嗎？伢木那家夥，輸了棋臉都黑了。”
    方禦微微一笑，並沒有矯情地謙虛客套，而是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我剛剛看到塔矢君今天的棋，很厲害啊。”
    塔矢頷首，“客氣了。”
    “恕我冒昧，能請教一下，塔矢君的第五十五步下在哪裏嗎？”
    聞言，進藤也不禁看了塔矢一眼。
    方禦說的那一步，他也在想。
    塔矢這一局開始都是很平常的布局，雙方攻守交替並由塔矢穩穩把持上風，但是從五十五步開始，進藤就看不懂順序了——棋型亂得一塌糊塗，好幾處勉強推斷出來的應手也頗顯莫名其妙。如果從五十五手前雙方表現出來的棋力推測，塔矢勝一目半會是比較合理的結果，但事實是，塔矢的對手在五十五手後又堅持了三十來手，便鬥誌全無投子認輸了。
    而從當時的盤麵來看，也確實是塔矢占盡優勢，情勢一片大好。
    兩種可能性：要麼是塔矢的對手頻頻失誤，自毀前程；要麼則是塔矢神來一手，驟然顯出兩人其中差距。
    方禦跟進藤當然偏向後者。
    “當然。”對於職業棋士而言，剛下過的棋就如果才說過的話，更何況是之於本人也明顯印象深刻的一步，塔矢幾乎沒怎麼停頓便道，“是在十三列四行。”
    二人略一回憶，不由拍手叫絕。在大多數人會理所當然地選擇“斷”的時候，塔矢卻堪稱絕妙地來了一手“衝”。通過圍魏救趙的方式，不光抑製了當前對手的攻勢，更聯係之前的幾手打下更為嚴實的基礎。
    怪不得那家夥沒撐多久就認輸了。這一手一下，瞬間高下立判了。
    “不愧是塔矢君。”方禦感歎道，“我在歐洲時有幸受到伯父的指點，果然虎父無犬子。”
    “客氣了。”塔矢頷首道，“家父也有向我誇讚過你。請代我向李光忠先生問好。”
    方禦並沒有顯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拜在李先生門下的事雖然沒有廣為宣揚，但也並沒有刻意遮掩，塔矢會知道並不奇怪。聞言便隻是笑著應聲，“好的，謝謝了。”
    進藤在一邊抱著頭百無聊賴地聽他們客套，好不容易等到客套完，正想說點什麼，電梯便“叮”地一聲停在三人麵前。進藤塔矢走進電梯，方禦卻擺擺手表示自己還有事，於是三人握手告別。
    臨走前，方禦與進藤握手時，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進藤先轉開了目光。方禦沒說什麼，隻是抽手站在電梯外。
    電梯門闔上，將他禮貌又似乎富有深意的笑容阻隔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