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原確認道，“包括決賽，都是一局勝負製嗎？”
    “是的。”秀英並不意外會遇到這個問題，“雖然大部分國際賽都開始采取三局兩勝或是五局三勝，但這畢竟是第一屆，時間拖得太長可能會有別的變數。權衡之下，舉辦方決定穩妥一些。”
    眾人紛紛覺得這是應該的。這會兒伢木才反應過來，驚訝地望著秀英，“誒？你的日文很好嘛。”
    “謝謝。”秀英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自己當初學日文的動力，卻發現這家夥麵無表情地瞪著大巴的車頂，好像那兒突然開出朵花一樣。他旁邊，塔矢倒是很給麵子地看著自己，但自其漫射開的瞳孔明顯看得出主人的心不在焉。
    所有人一上車，都自然地無視掉這兩個人各自找位置坐，塔矢一上車，也很是自然地坐到進藤旁邊——按照他們兩個在日本的特殊性，應該經常搭同一輛車出去工作——不正常的，是進藤的態度吧。
    今天一見麵，秀英就明顯感覺到，進藤有心事。
    而這心事大到以往總是閃瞎他眼的“二人組”，今天，卻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日本隊中，除了進藤塔矢，秀英隻跟倉田見過，可惜倉田老是黏在安太善身邊。無奈之下，秀英隻好小聲問坐在旁邊的紅發青年，“永夏，進藤他們是怎麼了？”
    高永夏挑了挑眉，“我嗅到了八卦的氣息。”
    “額，”秀英撞了一下對方的胳膊，“說真的，你看出什麼了嗎？”就觀察能力和敏銳程度而言，他絕對信任永夏。
    這次對方也沒有讓他失望。
    高永夏透過後視鏡掃了一眼後麵別扭的兩個人，輕描淡寫道，“別扭，焦躁，不自在，心緒難平，偷偷摸摸，標準青春期小男生的情竇初開。”
    秀英：“……啊？”
    高永夏更為直白地說，“進藤光戀愛了。”
    秀英繼續茫然，“我知道啊，他不是一下飛機就給女朋友打電話？”
    “女朋友？”高永夏冷笑一聲，眼裏說不出的嘲諷和古怪，搖搖頭，他兀自閉目養神，沒再搭理秀英。
    大巴穩定地駛向即將舉辦青年棋王賽的酒店：公平起見，每個參賽隊員這段時間都將住在這裏。
    “中國隊已經先到了，”秀英將眾人帶到前台checkin時，繼續向他們介紹情況：“歐洲那邊飛機有點延誤，可能今晚十一點半到。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下來看看，沒有就算了。明天休整一天，比賽後天開始。餐廳在二樓，也可以叫客房服務，菜單房間都有。早餐是早上七點到九點，自助式。明天我會通知你們的領隊比賽的具體安排和流程。”他一邊說一邊動作迅速地將手中的房卡發給眾人，發完後，他的話也說完了，“有什麼問題嗎？”
    短暫的寂靜。
    進藤突然一把搭上秀英的脖子，“呦，秀英，幾年不見，功力見長啊。”
    和穀卻戳了一下進藤的腰，“看看看看，同一期的棋士，怎麼差距這麼大？”
    進藤不服氣地反駁，“我的技能點都加到圍棋上了好嗎？圍棋！”
    伢木小聲說，“人家圍棋也不比你差呀。”
    秀英麵對這些明著暗著的誇讚，他也很無奈。並不是他天生就喜歡幹這個，而是青年一代中，除了經常掉鏈子的安太善，以及向來事不關己的高永夏，也就一個他還稍微靠點譜。所謂矮子裏麵充高個……
    “有什麼事都可以打我的手機，那你們今晚好好休息，我們明天見。”
    秀英向眾人告辭離開了，伊角過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家今天也累了，都先回房間休息吧。我的在……”他看了下房卡上的號碼，“十二樓。你們呢？”
    一對照，果然房間都在十二樓，而且是連在一起的。
    於是一起上了電梯，簡單地說了兩句就散了。畢竟也是那麼久的飛機，累得不行。
    進藤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圍觀什麼‘歐洲隊’，他回房間倒頭就睡。一覺醒來，迷迷糊糊中撈過手機一看，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這一天除了飛機餐，基本上沒吃什麼東西，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雖然很不想離開舒服的被窩，進藤還是掙紮著爬起來，頂著一頭鳥窩準備去敲和穀伊角的門。
    誰知他剛打開門，好巧不巧的，隔壁房間門也被推開了。
    同樣坐了那麼久的飛機和大巴，同樣在倒時差，同樣不適應，人家就能保持衣服整潔，神色如常，精神良好，連每一根墨綠色的發絲都似乎閃著光彩。
    進藤不自在地打招呼，“睡醒了？”
    “還好。”相較於進藤的別扭，塔矢倒是毫無自覺，神色自若道，“我打算下去吃個飯，晚上順便見見歐洲隊。你要去嗎？”
    進藤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理由拒絕，隻是傻笑著把希望寄托在其他朋友身上，“我問問和穀他們。”
    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有多不靠譜。
    除了倉田，他敲了剩下五個人的房門，收獲到兩個暴躁的“滾”，一個陰沉的“不去”，還有兩個幹脆悄無聲息，也不知道是睡死了還是單純懶得說話。
    於是兩個人沉默地站在樓梯間等電梯。
    進藤正瞪著電梯上麵不斷跳躍的數字，無聲無息站在旁邊的塔矢突然道，“你最近在躲我？”
    “！”突然的受驚簡直讓進藤口齒不清，他打著哈哈含糊道，“哈，哈，哪……哪有？”
    塔矢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進藤。一言不發，氣場卻莫名地強大。進藤在這樣的目光下節節敗退，狼狽道，“我最近不是在陪小璐嗎……”
    說這話時，進藤已經做好被一通“棋士應該把全部精力放在圍棋上”的理論教訓，誰知塔矢聞言卻移開了視線，略頓一下道，“但願不會影響你的比賽發揮。”
    雖然這句話完全稱不上悅耳動聽，但被塔矢說出來，已經是很明顯的服軟放過。於是進藤反倒被嚇了一跳，第一次將目光凝在對方身上，遲疑道，“不罵我不務正業？”
    “什麼是主業？”塔矢麵朝電梯口，兩手環胸，微微側過頭來，半邊臉在燈光的映照下猶如瓷器，“你說圍棋嗎？不。我相信對你而言，成家才是最重要的事。”
    進藤有點著迷地盯著塔矢挺直的鼻梁，半晌才道，“也……也不一定要成家……”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聽著，進藤，”塔矢直視著進藤的眼睛，他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認真的表情。然而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他此時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多少複雜難耐的思緒——
    “對我而言，圍棋是我的全部。所以，我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我都會用他的圍棋，來作為對這個人的全部評價——包括你。”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你需要遷就這個。你有權利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並且完全不需要顧及我的任何反應。說實話，我確實不滿於你那些惡習，我也確實希望你能刨除外界的任何影響，專注於與我的對弈——但那是我的事。”
    “最近，你因為你的女朋友冷待了圍棋，而你似乎認為，我會對此不高興。確實如此，但如我之前所說，這都是我的事。既然我都沒有表現出困擾，我不明白你在糾結些什麼。”
    “……你是說，你對我的負麵評價，不關我自己的事？”好半天，進藤才將這邏輯關係理清楚，他錯愕地看著依然淡定無比的塔矢，簡直無語到極點，“換言之，就算你對我不滿，對我失望，恨不得殺了我——我都完全不該在意，因為，不管我的事？！”
    塔矢微微皺起眉頭，“我為何想殺了你？”
    “那隻是個比方！比方！”進藤怒吼，但立刻壓低了聲音，“照你的意思，如果我也你很不滿，你也可以完全不在意嗎？”
    塔矢挑了挑眉，在進藤複雜的眼神裏坦然自若道，“如果你的不滿能有助於你下出當年那種——讓我渾身戰栗的棋步——我無所謂。”
    進藤一下就安靜了，他張口結舌地看著塔矢，所有反駁的話都瞬間哽在了喉口。
    似乎猜到進藤在想些什麼，塔矢補充道，“我指的是五年前，第一屆北鬥杯，你跟高永夏那一局。”
    平心而論，進藤現在的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五年前的他自己，當然也包括五年前的高永夏。但是發揮的好壞跟自身原本的水平沒有太大的聯係。舉個例子，如果進藤平時的戰鬥力是5，那麼跟高永夏的那一局，他足足下出了10的水準。
    這是後來，塔矢和進藤下了那麼那麼多棋，沒有一局，進藤能再達到的高度。
    思緒轉念間，很多理由湧到嘴邊，進藤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這能說明什麼呢？是不是在他心目中，永遠不可能有另外一個人，能夠超越佐為刻下的印記？
    他不知道。
    就在這時，隨著“叮”的一聲，兩個人之間陳黯又壓抑的氣氛終於被打破。顯示屏上一直跳躍著的數字停在了“12”上。
    電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