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和穀還是有靠譜的時候。
    聖誕節的假期過後，棋院恢複正常的工作。進藤去棋院參加手合賽的第一天就被叫住告知自己將作為‘三位種子選手之一’參加韓國將在大約五月份舉辦的‘青年棋王戰’的消息。
    那一刻，進藤的感覺很微妙。
    他仍然記得五年前北鬥杯剛剛舉辦的時候，自己需要跟眾人爭奪名額而塔矢卻已經可以作為內定選手直接參賽。已經過了太久，那時的具體心情已不可考，但他依然隱約記得那種憤怒又不甘心的感覺。他那時是什麼反應呢？跟塔矢大吵一架，嚷嚷著自己不拿到名額就絕不到棋會所見他……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因為那時的自己，完全沒有自信的緣故吧。
    好不容易讓塔矢承認了自己，卻立刻被赤裸裸的現實殘忍地告知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那種心虛，氣憤，被打擊，簡直像是自己那小的可憐的自尊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與其說不想見到塔矢，不如說是不敢見。
    五年之後的現在，塔矢已經成了名人，進藤又得在下一次的頭銜戰中從零開始，從表麵上看，他們兩個人實力之間的差距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更大了。
    如果要說跟五年前比有什麼進展的話……他們私下的關係，應該算是更近了吧。
    想到這兒，進藤撇了撇嘴，下一刻卻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兒。
    當天的棋賽進行得很順利，進藤的狀態好得出奇，午休之後不到兩小時就把對手徹底擊潰。他一臉輕鬆地走出對弈室時，和穀伊角都還在一臉便秘地奮鬥。看了看時間才三點過，他便決定直接去會所。記得今天塔矢是去跟一個大官的孩子下指導棋，正常情況下下午四點就該結束了。
    誰知他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八點過。期間電話不接，短信不回，進藤差點以為對方出了什麼事故準備報警時，塔矢終於打回來了。
    進藤接通的第一秒就暴怒道，“你到哪兒去了？！”
    “我這邊剛剛結束，之前不方便。”
    塔矢並沒有把事情說的太詳細，因為他自己也累得夠嗆。今天下指導棋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從頭到尾心不在焉，大部分時間都盯著他臉走神，還老是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好不容易在對方各種打斷下檢討完棋局，塔矢正想告辭，卻被小姑娘眼淚汪汪地硬留下來吃了晚飯，然後被強硬地塞進車裏直接送回了家。塔矢不想回想自己下車時，那小姑娘趴在車窗上的飛吻場麵，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噩夢。他開門時才想起掏出手機，屏幕一亮，便被數十個未接來電和短信嚇到，趕緊撥回去。
    進藤耳尖地聽到鑰匙碰撞的聲音，不由提高嗓門道，“你回去了？！”
    “客戶家的司機，她很熱情。”
    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對方太熱情他拒絕無效’，但聽在進藤耳中，‘她’加上‘熱情’，瞬間腦補出一整個‘豪門女看上公子哥’‘女追男隔層紗’‘夫妻雙雙把手牽’的狗血情節，立刻火冒三丈，“太不像話了！”
    “……你怎麼了？今天輸棋了？”
    塔矢的聲音倒還是很冷靜，然而這個時候這種特質卻成了火上澆油的導火索，進藤瞪著電話恨不得將其一口吃下去，“誰說我輸了？！我今天中盤勝！”
    “那不是很好嗎。”塔矢關上門，換了鞋又將外套脫下來，這個過程因為一隻手得舉著手機顯得略為艱難，但他毫無掛掉電話的打算，“對了，你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青年棋王賽，棋院方麵是希望我們三個能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對策……”
    然而，塔矢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進藤粗魯地打斷了，“夠了！跟人家小姑娘還沒說夠麼？！你個圍棋白癡！”
    隔著遙遠路途的通話，塔矢看不到進藤此時臉上混雜了羞怒和微妙的嫉妒表情，隻能感覺到電話那頭咄咄逼人的喘氣聲，不由也被對方莫名其妙的怒火挑起了之前一直被壓抑的情緒。塔矢亮絕對算不上是一個脾氣好的人，隻不過在麵對不太熟悉的人時被刻意壓製了，而此時通話的那個人絕對不會被歸到‘不太熟’的一類，於是塔矢的嗓門也立即大了起來。
    “我們是棋士，不說這個你想聽什麼？！還有，什麼小姑娘？”
    “閉嘴吧，整整一天，還加上晚飯，你們說的可不止是圍棋吧！”
    “不說圍棋說什麼？搞清楚，我是去下指導棋！”
    “哈，人家可不這麼想！讓我猜猜，她看你的次數比看棋盤的次數還多吧！”
    “……”塔矢一下語塞，因為進藤說得完全沒有錯。
    進藤敏感地抓住了這一瞬間的停頓，愈發地暴躁起來，他們之間互相爽約過那麼多次，他從沒想今天這樣發作過。
    事實上，從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後，這種事已經很少發生了。這一次，塔矢因為“與富家千金聊得太開心以至於連短信都忘了看”這個腦補出來的事實讓進藤一時搞不清楚那種酸脹的感覺究竟為何，隻好用大吼大叫來掩飾。
    “滾去下你的指導棋吧！等到我超過你，你也就隻能幹那個了！”
    這句話實在是有點過了，更重要的是，它卻剛好觸到塔矢心中不為外人所知的那根弦。
    ——如果有一天，進藤超越我了，怎麼辦？
    ——想不出來。
    ——所以，絕對不能被他所超越。
    這就是塔矢一根筋的思維過程了，盡管如此，“有可能被進藤超越”這個事實卻如同一根毒刺一般橫亙在塔矢內心深處，隨著時間的流逝，簡直成了逆鱗一般的存在。
    於是，塔矢冷笑了一聲，用與其‘棋壇貴公子’嚴重不符的，前所未有的惡毒語氣道，“下輩子吧！”
    然後，他狠狠掛斷了電話。
    塔矢試圖像往常那樣，換上家居服，喝了點水，坐到棋盤邊開始打譜——這就是塔矢亮這近二十年來的生活了。塔矢一度以為這已經成了自己本身一部分的習慣不會受到外物的影響，但是今天，當他盯著棋盤上的某顆子看了近十分鍾後，他終於意識到，他被影響了。
    然後塔矢又發現，自己情不自禁排出來的，正是自己和進藤八年前初識，在棋會所下了第二局，進藤把他殺得慘敗的那一局棋。
    以現在的專業眼光看，自己那時候的棋有太多不成熟，很多地方的處理仍然稍顯幼稚，但進藤卻不同，他那個時候的棋即使在八年後，也如同一座高山一般橫亙在世界棋士麵前，無人能夠超越。
    這說明了什麼？塔矢不知道。內心隱約有了些許猜想，但自從他跟進藤說了“站在我麵前的是你”之後，他其實已經不太在乎這件事了。
    之於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朝著自己的目標一直向前走，走得更遠，走到讓進藤望塵莫及處。
    決不容他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