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蒹葭蒼蒼 15、我對你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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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藤死死盯著眼前的棋盤,他此時正在跟伢木進行手合賽。他們的棋賽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進過中午短暫的休息後,他們再次坐上棋盤,而進藤發現自己漸漸處於了下風。
伢木今年剛剛升上六段,按理來說這局棋不應該成為苦戰,雖然段位不代表實力,但在棋院年青一代棋士中,進藤確實是能與塔矢比肩的人物。
或者說,曾經是。
因為最近兩個月,進藤的表現已經完全不能用糟糕來形容。他就完全像是一個剛剛步入職業世界的菜鳥,他的棋譜都讓看的人大跌眼鏡。倉田曾經驚訝地說,“這是進藤?你確定不是他八年前的棋譜?”
而從某方麵來說,進藤連菜鳥都不如,因為他甚至沒有新人特有的那種激情蓬勃。
這是一段很困難的時間,最重要的是,進藤所經受的任何艱辛都沒有辦法跟外人傾述。
他已經沒有sai了。
有人問緒方對這件事的看法,緒方延續其一貫的冷酷風,“這是個坎,他過不去的話,有點可惜。”他彈了彈手指,煙灰輕輕地散開,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有點可惜。”
進藤是天才。但那又怎樣?這個世界上天才太多了,每時每刻都有天才誕生,每時每刻也有天才墮落。因為這樣那樣細微的原因被摧毀的天才根本多到不可計數。失了他們,自然有大把大把的人來補上,地球照樣正常旋轉。
緒方可以說是棋院除了塔矢亮之外最了解進藤的成長曆程的人,他為其感到驚歎。他說,“他過不去這個坎,有點可惜。”
也僅此而已了。
進藤對這些一無所知,他此時額頭青筋暴起,後背冷汗潺潺。他已經連續三次輸給低段位者了。並非輕視,但在這之前,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輸給過伢木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出了問題,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思維的怪圈,他知道這個問題再不解決他的圍棋生涯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可是那又怎樣?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他嚐試了很多辦法來調整,比如去藤崎的學校和初學者們下指導棋,比如去酒吧放鬆心情,比如不斷地排過去的棋譜以求找回棋感,但是,收效甚微。因為他潛意識裏,已經把自己全數否定了。
白棋在麵對黑子的進攻時猶豫了一瞬,被逮住機會攻了進來,其後他又頻頻失誤,以致被黑子切割得四分五裂,回天乏術。
情不自禁地,進藤再一次冒出“如果是sai,他一定能反敗為勝”的念頭。於是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將他滅頂。
我根本就比不上sai。
如果我一直都讓sai來下,所有人都會比較開心。塔矢老師,緒方先生,還有塔矢亮……
我自己再怎麼下也就那樣,果然是這樣。進藤迷茫地看著自己手中一直握著的折扇,握得太緊,以致扇柄在他掌心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
這大概,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吧,
“我認輸了。”
塔矢亮是在家裏收到進藤當天下午的棋譜的,他其實剛從名古屋對弈回來,原本打算直接洗漱睡覺,但注意到一閃一閃的傳真機,還是走了過去。他接收傳真時表情幾乎是充滿期待的,但在看完內容後,他頓時皺緊了眉頭,咬緊了牙,手也猛地收緊,差點將紙張捏碎。
他覺得他的忍耐力已經在這兩個月裏,消耗殆盡了。
塔矢亮當機立斷地拎起外套出了門,直奔進藤的公寓。這會兒已經是晚上十點過,所幸還有到棋院的電車在運行,他一路上都在想一會兒該用怎麼樣的句子把那個混蛋臭罵一頓。然而,當他真的站在公寓門外死命擂門,門開後,看到一個萎靡不振的進藤時,他瞬間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那個人穿著件白色體恤,鬆鬆垮垮的短褲,頭發淩亂,兩眼無神,黑眼圈簡直調低了整張臉的色調。
塔矢從來沒見過這樣這個樣子的進藤。
上一次好好說話是什麼時候?進藤帶隊從韓國大勝而歸,他們一起去烤肉店,進藤包攬了所有的工作,他其實隻要負責吃就好。期間他們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話題從高永夏跳到緒方的愛車又跳到和穀新交的女朋友……那時進藤一邊咬著香菇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好像是唱歌時認識的,據說是名牌大學生,唉,那小子運氣真好”。雖然語氣似乎很羨慕,但眼睛和笑容分明清澈透亮。
將記憶中的進藤與眼前這個相對比,即便塔矢EQ很低,也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澀意。
“你來幹什麼?”進藤揉著自己的頭發,裝作不耐煩道。而事實上,他根本不敢看塔矢亮的眼睛。
塔矢靜靜地看著他,不期然的,腦中響起桑原本因坊多次饒有深意的喃喃自語:圍棋,是要兩個人下的。
“進藤,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也知道那根sai有關。”
一聽這攤牌一樣的語氣,進藤頓時覺得心下堵得難受,是覺得自己的棋已經沒有價值了,於是打算趕緊套出sai的秘密然後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嗎?憤怒充斥著大腦,讓他無法理智地思考,於是幾近崩潰地脫口而出,“我就知道!sai能比我下得好得多!我早就說過,我再怎麼下,也根本下不出什麼結果來!”
塔矢直視著進藤的臉,他有些震驚於自己所聽到的。突然回想起五年前,進藤突然不戰而敗數月,自己去學校找他,他也是這樣,大受刺激,情緒幾欲崩潰。如果,如果這就是他近來愈發萎靡的導火線……
那一瞬間,塔矢下了一個決定。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是否有幫助,是否正確,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表明一個態度。
一個,也許早就應該表明的態度。
塔矢上前一步,將手搭在進藤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冷靜一點,進藤,聽我說完。”他盡量將聲音放輕以免再次刺激到進藤,“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在乎那些了,你有些什麼秘密,那都無所謂了。因為我在乎是現在真正站在我麵前這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進藤茫然地抬頭看著他,那眼神讓塔矢心裏一顫——他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脆弱的進藤。
“讓我說得明白一點。我是很想知道關於sai的事,但那是因為跟你有關。”塔矢咳了一聲,慢慢將連自已以前都從來沒有認真分析清楚的東西說出來,“sai對我來說,已經隻是一個名字了。可是這五年來跟我下棋,工作,複盤檢討的人是你,你不是說要追上我嗎?”他頓了頓,提高了嗓門,“那就追上來啊!”
進藤呆呆地看著塔矢,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不知何時已然嘶啞。
“我……真的可能嗎?”
“我一直都對你有信心。”塔矢低聲道,在寂靜的夜晚幾乎消失在了不斷拂過發梢的微風裏。
“我希望你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