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國的冬天，難得的下起了雪，大雪紛飛，一片銀裝素裹。
    柳慕昇回到江國已經快有半年了，還是會時不時的想起秦叔絡，當初鳯月他們去南零的第二日，柳慕昇也離開了，臨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去向秦叔絡道別。
    兩人相對無言，最後還是柳慕昇打破了沉默，“今日我是來道別的。”
    沒有自欺欺人想象出來的挽留，隻是簡單的一句，“一路順風！”
    如此客套的話，就連多餘的問候也沒有，想必對這人來說，他不管去哪裏也沒有關係吧。
    原本在心裏斟酌了許久的言語，如今也沒了說出來的欲望，這一場無果的單戀，就這樣結束吧——
    柳慕昇在心裏明明白白的告誡自己，對秦叔絡再也沒有什麼奢求了。離開之前，他看著秦叔絡，默默在心裏說了一句，“後會無期。”
    既然無法回應的愛意，那就再也別有瓜葛，此生長歲不相見，也再好不過…
    …
    柳慕昇將白綠之的屍身帶回白亓安葬了，回到當年帶著鳯月留宿的小院，他第一次如此感歎世事無常。
    最後忍不住去了白亓的皇宮，他見到了白蒼。
    那一個曾經被稱之為禁地的小樓，在白亓長年的風雪下，顯得格外的蕭索。
    那裏放著宋彌生母後的靈位，卻是屬於卿雉的地方。
    可是卿雉怕是永遠也不會知道，整整二十六年，他曾經最討厭的男人，把他最愛的女人的屍身，一直冰封在這小樓之下，肉體的禁錮，讓宋鏡弦的靈魂難入輪回。
    白蒼取出了宋鏡弦長年冰凍的屍身，好在白亓的氣候極冷，因此暴露在空氣之下的屍身，並沒有腐化的痕跡和臭味。
    蒼白的麵頰，了無聲息的躺在那裏，倘若不是靈位之上掛著的畫像，柳慕昇可能並不會覺得那是一個已死之人。
    當時一進入小樓，柳慕昇就見到白蒼立在一旁，一個異族穿著的女子，繞著宋鏡弦平放在地上的屍身周圍，畫著奇怪的陣法…
    白蒼瞧了柳慕昇一眼，也不言語，冷冷的神情，好似根本不介意被人瞧見這一幕。
    猩紅似血的顏色，一圈又一圈擴散開來，形成一個詭異的圖案，異族女子最後站定，伴隨著她口中溢出的咒語，詭異的圖案漸漸形成一個光圈屏障，將宋鏡弦的屍身完全包裹，看不清裏麵是什麼模樣，但是隨著女子聲音的消失，赤紅的屏障逐漸變得透明，然後慢慢消失…
    再見到宋鏡弦的屍身時，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碎裂，然後就像冰塊一般，漸漸化掉，最後消失不見……
    柳慕昇沒有被這怪異的情況驚嚇住，倒是在見到那個異族女子的長相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
    那是一張和白綠之極其相似的臉。
    白蒼從宋鏡弦屍身消失的地方收回視線，然後對著宋鏡弦的畫像喃喃低語道：“小鏡…對不起！”…
    異族女子重重的哼了一聲，有些不快的對白蒼說道：“我替你送走了她。如今你該履行你的承諾了吧。”
    白蒼眼中一閃而過的疲憊與妥協，語氣淡淡的應道：“我會跟你回去的。”
    這樣平淡的語氣好似刺激到了那個異族女子，她幾乎是立馬大聲的吼了起來，“我要立刻！馬上！幫她輪回，已經是我最後的底線，你休想再去見那個男人！！”
    “……”
    自動過濾兩人的對話，柳慕昇思考再三，先不論白蒼名義上是白綠之的父親，如今見到一個和她極其相似的人，總歸是要讓這兩人知道的，於是開口說道：“綠之死了。”
    “她是怎麼死的？”比意料之中的冷淡回應要好一些，不知是不是出於異族女子在場的原因，所以白蒼開口詢問了一句。
    結果那個和白綠之像似的女子，隻是冷淡的說著，“當初小綠帶走的那些人，一個也沒有回來，我就猜到了，居然瞞著我使用招魂之術，定是遇見靈力極大的人被反噬了吧。至於小綠，她為了得到宋彌生，壞了禁忌，本就無法原諒，我會替她超度。現下我們立馬起程回去吧。”
    ……
    看著迅速離去的身影，柳慕昇有片刻無法回過神來。聽女子話裏的內容，當初擄走秦叔絡的人就是白綠之了，而他終於明白白綠之為何會那般對待鳯月了…
    愛而不得，所以不擇手段嗎？——
    柳慕昇發現自己身邊有太多愛而不得的人了，不管是不擇手段去奪取，還是默默守護…終究還是得不到的悲苦收尾。
    一想到這樣，他就想要不計後果的，去得到秦叔絡，將他囚禁在自己身邊……
    可是…他…太懦弱了，他不敢看見秦叔絡的眸子裏，帶著憎恨的情緒看待他。
    江國不是他唯一的歸所，但是他想要，回到他們第一次有所牽連的地方。
    被當初還是魂魄的秦叔絡，拿去使用過一個月的身體，在這座府宅隨處都充滿他的回憶…
    不管是如同稚童表現的好奇舉動，還是午夜夢回淺語低喃心上人的名字…盡管是用著自己的身體在做那些事，但是透過每一個舉動，都讓柳慕昇想起心心念念的那一張麵容，讓他歡喜異常，又難過苦楚。
    被他擁抱那一次，至今想起仍是心癢難耐，柳慕昇知道，自己怕是再也無法接納女子了罷……
    江國斷斷續續，下了快一個月的雪，總算有些見晴，柳慕昇許是昨日夜裏受了涼，今早起來咳嗽不停，在家宅了快一個月，也不顧上仆人的勸告，早早趁著好天氣出了門。
    街道上積著厚厚的雪，走在上麵會發出咯吱聲，十分有趣。
    連日的大雪好似並沒有給這些商鋪帶來麻煩，如今天氣晴朗，倒是熱鬧的很。
    柳慕昇四處溜達，買了好些筆墨書籍，轉眼到了午時，開始並不覺得身體有恙，現在出了門吹了風，才覺得喉噥難受的緊，頭腦也有些昏沉了，於是先去了藥館，拿了幾副藥，然後找了一處酒樓用了午膳，一並將藥讓小二熬了出來，飯後喝下。
    然後去了平日常去的茶樓喝茶。一坐定，就聽到了隔桌傳來的對話…
    “你們聽說了嗎？一個月前，東隅的皇帝病逝了！”
    甫一聽見這話，柳慕昇抖落了手中的茶盞。還沒穩過心神，隔桌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那是假的。我聽說是皇上本就不想當皇帝了，所以假死昭告天下，讓鳯隨老王爺暫代皇位，皇上其實早就失蹤了，怕老王爺不同意，所以先斬後奏，你們說一個已經‘死了’的皇帝，就算被找了回來，還能當皇帝嗎？”
    “…這不算什麼，我還聽說，有人在北涼皇城，瞧見了四年前就死了的鳯月皇上，當時他正和一個小娃娃在一起，我猜啊，鳯月皇上一定也是假死，那小娃娃定是他的孩子了。”
    “嘖嘖，也不知道這兩位皇上怎麼想的，別人做夢都求不來的財富權利，說不要就不要。”
    “江山不愛，隻要美人。聽說是為了和心上人長相廝守。”
    “這要是我，我肯定隻要江山，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
    伴隨著隨後一人的話音一落，便引來其他幾人的打趣的聲音，最後隻是一些無關痛癢打諢的話。
    柳慕昇最後苦笑出聲，心想：一個月沒有出門，竟錯過如此重要的事情嗎？那人，現在又在哪裏？…
    柳慕昇陷入回憶裏，枯坐了整整一下午，最後恍恍惚惚的起身離開，回了府才發現，竟將今日買的東西落在了茶樓裏。
    搖頭晃腦的直惱自己太沒用，隻是聽見那人的消息就如此恍惚走神。
    穿過閣樓走廊，最後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站定，柳慕昇望著身後一側回廊，朗聲說道：“閣下跟了我一路，何不現身一見。”
    靜默半響，隱在暗中的回廊，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身著黑金蟒袍，未帶發冠，一頭長發僅用發帶束在身後，一派氣宇軒昂。
    日思夜想的麵容此時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柳慕昇仿佛以為自己仍是置身夢中，許久不見，這人越發的豐神俊朗了。
    “你…可是…有事？”有些遲疑的開口，柳慕昇還不至於以為，他是專程來見自己的…
    秦叔絡揚揚手中的東西，正是柳慕昇遺落在茶樓的筆墨書籍，“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柳慕昇看著他手中的東西，有些失神，慢了半拍才回答，“進來罷。”
    替他倒了一杯房中溫著的茶水，柳慕昇有許多話想要問他，可又怕自己開口會顯得急切，隻好默不作聲。
    秦叔絡自顧自的在房中走動，時不時這裏摸摸，那裏瞧瞧，最後說道：“這屋子同五年前都沒什麼變化。”
    話畢，像似想到了什麼，秦叔絡忍不住看了柳慕昇一眼，視線相對，柳慕昇先是紅了臉，然後別扭的扭過了頭，不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話。
    這是柳慕昇刻意保持成當初的模樣的。
    秦叔絡自是想到了如此可能，見柳慕昇害羞的模樣，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於是嘴角怎麼也止不住的上揚，隨後將手中的筆墨書籍放在書案上，突然看見了書案角落裏放著許多卷在一起的紙張，好奇的拿過一些在書案上放平，還沒看清裏麵是些什麼，先聽見了柳慕昇有些慌亂的阻止：“別看…”
    瞧了他一眼，秦叔絡手裏的動作也不停，最後待看清畫中的內容時，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一個人的畫像，攤開其他的紙張，每一張畫的都是同一個人，歡喜的、皺眉的、苦惱的、沉思的…
    許許多多的秦叔絡——
    柳慕昇看著陷入沉思的秦叔絡，一言不發的走上前，奪過他手中的畫，正準備全部收走，卻被秦叔絡拉住了手阻止了，他說，“對不起！”
    柳慕昇沉下眼瞼，看不清眼中的神色，隻是低聲的說，“你沒有對不起我。”
    說完，繼續卷著那些畫，誰知突然被秦叔絡從後麵抱住了，秦叔絡將下顎頂在柳慕昇肩頭，不理會他因此僵硬的身體，柔聲說道：“我今日跟了你一整天了。”
    “我沒有想過去找阿月。這半年來我想了許多，在你陪伴的那三年，如果是秦叔絡，會毫不猶豫對你說出喜歡，但是我不僅僅是他，我也是鳯嵐。
    鳯嵐對鳯月至死都有一種執念，那種近乎病態的偏執，哪怕是想要由頭來過的秦叔絡，也無法忽視。就像深入骨血一般，強行棄之，必會痛不欲生。”
    柳慕昇靜心聽著秦叔絡的一字一句，這些他都明白，正因為明白，所以才知道等待這份感情回應的機會，有多渺茫。
    明明不再奢求了，可為何仍逃不過命運作弄，又讓他出現在自己麵前？柳慕昇有些可悲的想著，也不予回應，隻是安靜的聽著秦叔絡的話。
    “…可是我想要做秦叔絡，鳯嵐已經死了，我隻想把自己當成帶著鳯嵐情感和記憶，重生的另一個人，你若覺得我懦弱也好，逃避也好。鳯嵐的過去，我無法舍棄，但是我仍舊想要作為秦叔絡活下去，我…想要喜歡你…”
    秦叔絡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一字一句，狠狠敲在柳慕昇的心頭，他已經不能泰然麵對這好似另類的告白，柳慕昇無法置信的回望秦叔絡，“你…”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你……願意再等一等嗎？等我心中鳯嵐殘留的，對阿月的情感淡下的那一天，不會太久，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定作為秦叔絡，一心一意的喜歡你。
    你…還願意讓我作為秦叔絡喜歡你嗎？”
    秦叔絡踏出的這一步，柳慕昇不是沒有想過，曾經多少次，他也想對秦叔絡坦白，他也想說出讓兩人在一起的話。
    但是偏生命運捉弄，從當時分別之後，柳慕昇就連想一想的奢望也沒敢有了，而這一刻他心中想象，仿佛自己此生所有的好運都被積攢，留在了此時此刻。
    柳慕昇終於有了勇氣回應秦叔絡的擁抱，用不輸於秦叔絡的力度，緊緊的抱著他，柳慕昇眼中已是淚水朦朧，因喜悅而顫抖的聲音，輕輕的、緩緩的響在秦叔絡耳邊——
    “榮幸之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