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月上中天時分，袁狗剩潛出別院院門，悄然躍過檀府的大門，夜晚看守的一幹侍衛們此時竟絲毫不見蹤跡，黑暗中偌大的檀府寂寥無聲。袁狗剩很輕易地翻越過大門，當他趕到京都驛站的時候，果不其然，一匹粗壯的棗紅色駿馬正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噠噠地運動著躁動不安的矯健雙蹄，此刻被牢牢地係在驛站門前的木樁上。
    “哈。好馬。”袁公子上前撫摸一下棗紅馬發亮的鬃毛，“靜修果然上心。”說罷，翻身上馬，向南疾馳而去。
    馬不停蹄。離樹河還有很遠的距離。此時雲層已初露曙光。天要亮了。
    騎在馬上疾馳的袁大公子此時背上背著從檀府別院裏精心搜刮出來的事物。衣物，糧食，藥膏，小刀，匕首，繃帶，精挑細選，刮了檀越一筆小財。袁狗剩倒是沒有一點做了小賊的心虛感，從包袱裏拿出海參餃子來，狠狠咬了一口。“叫你這麼有錢！”
    當袁公子堂而皇之地吃完別人家的食物後，伸出右手一抹嘴唇。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他沒有帶水。趕了許久的路，咽喉早已幹渴得不行。四周並沒有水源，袁狗剩咽下幾口津液，仰著頭喉頭上下滾動。好渴。
    令他出奇的是，在他幹渴得眉頭緊皺時，一旁忽然有人遞上了一個深色水壺，袁狗剩也顧不上其他，抓起水壺咕嘟咕嘟就飲下了幾大口，還沒等他喝完準備轉身道謝時，看著眼前笑眼彎彎的那人，袁狗剩噗地一聲噴出一口水來。
    “噗——”
    他眼前的這個人性子一定非常溫柔並且善解人意，遞上了水壺不算還要幫忙抹嘴。就見身著紫衣的少年笑眯眯地從懷裏掏出一張手帕來，抬起手細心地幫袁狗剩擦著下巴上的水漬。
    “阿青，你不用喝這麼急的。”
    袁狗剩看檀越的眼神就像見了鬼。回過神來後迅速翻身上馬，打馬而去。但很快地半路上又折返回來了，一臉倨傲地把檀越手裏的水壺一把奪過。馬蹄聲噠噠地再次絕塵而去。
    這會袁狗剩是真搶人家東西了，主人家追過來了不算，他還要再搶一次。袁狗剩內心暗恨，拚命騎馬趕路，行程更快了，一路上再不敢休息，等到他略顯疲勞再次停下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了。
    這次袁狗剩學乖了，左右謹慎地環顧一下，確定不見熟人的麵孔後，他小心地將手中的馬韁交給客棧的小二，滿心疲累地進了客棧。
    袁狗剩抱著“檀越你在追來你就去死吧”和“趕了這麼遠的路應該追不來了吧”這種又惱火又提心吊膽的心情吃完了一頓晚餐。在他左顧右盼確定並不被人發現之後，他呼出了一口氣，略微愜意地打了個飽嗝——
    “南青，吃飽了嗎？你忘帶銀子了。”
    袁狗剩覺得自己有點崩潰。
    他再次惱羞成怒並且有些氣短地想要拍桌逃跑的時候，坐在桌子對麵的檀越開口了：“此時恰是這個小鎮最繁華的時候，阿青，陪我逛一次夜市可好。”
    袁狗剩咬唇想了想，瞪起眼來看了看對麵的少年，那少年此刻正靜靜看著他，一雙眼睛深不見底，烏黑深邃的眼眸似能吸人心魄。
    已經快到亥時了。袁狗剩凝眉想了想。但是……逛一次夜市也無妨吧，畢竟是拿了人家的東西。即時袁狗剩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多麼高風亮節的人物。
    於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就這麼別別扭扭地融入了街市中歡聲笑語的人群裏。隨著繁忙湧動的人群一步一步向前方漫步。袁狗剩起初還有幾分別扭的意味，但畢竟年少，很快被種類繁多的小食，小飾品，雜耍，刊物吸引去了注意力，漸漸對身旁的紫衣的少年也不管不顧起來，一路走走看看，到街邊的小攤鋪上找樂子去了。
    檀越噙著笑意，與他並肩而行。袁狗剩偶爾在攤檔上拾起一兩個小飾物來，草編的螞蚱，彩色的麵人。對著稻草垛子上插著的一串串冰瑩剔透的糖葫蘆，少年的眼神中表現出隱約的渴望和期待來。
    檀越於是上前摘下一串糖葫蘆付了錢後遞給他，卻見少年抿了一下嘴唇白了他一眼，蔑視又倨傲地走到前麵去了，檀越愣了一下，笑了笑，加快了步伐追著少年朝著繁華的地段跑去。
    兩個人就這麼打打鬧鬧，走了大半的夜市。星光璀璨，花燈走馬，大街上有賣弄刀劍與大斧的雜耍，也有戲猴的，逗鳥的，在一旁敲擊著鑼鼓，吆吆喝喝，人群擁擠繁華。買豆腐花的，冰糖雪梨的，牛肉臊子的，香氣漫天濃鬱。桃花羞羞答答，街上的幾對情侶在桃樹下切切私語。
    袁狗剩走了大半的街，忽然相中了街攤邊上一根玉白的純色發簪，眼神裏的光芒更深了，偏偏要強硬地掩飾了去。檀越看他這副神態心裏有些忍俊不禁，笑笑牽著別扭咬著嘴唇的袁公子的衣擺，將半拖半就的袁公子拖到了買發簪耳環飾物的街檔旁。
    “來這裏做什麼，你就會買些女人用的事物。等著給小老婆用的吧。哼。”袁狗剩開口譏諷道，一雙黝黑的桃花眼卻殷切地不住往發簪那邊看。
    檀越這會沒有如他的願，在小街攤上挑了個檀木的發簪，在少年不情不願的眼神裏為他挽上了一束青絲。袁狗剩少年白頭，頭發卻不枯燥，膚色健康不顯蒼白，鼻梁英挺神色俊朗高傲，配摣一根深色的發簪，確實是襯出了少年豐神俊朗的好英姿。
    “更好看了。”檀越眉眼彎彎，“真漂亮。”
    給這支發簪取個名字吧。月上木蘭？
    什麼意思？
    月上木蘭，懷人如玉啊。
    兩人的內力傳聲交彙片刻，袁狗剩忽的感覺麵上有些羞紅。“什麼亂七八糟的！漂亮哪是用來形容男子的！娘氣！”他一把奪下頭上的發簪丟還給檀越，徑直往前走去，對檀越更加不理睬了。
    更好看嗎……走在前方的青衣少年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的白發，生出幾分懊惱來，若是一頭烏黑的鬢發……就更好看了吧。
    身後的檀越買下發簪後結了賬。街攤老板得了收入好不歡喜，一邊交著貨一邊搭訕著：“公子真是好眼光，這支發簪可是要送給心上人啊？”
    檀越笑笑道：“是啊。”說罷，就往前追著那襲青色的身影去了。
    檀越追上袁狗剩，把檀木的發簪塞進少年的懷裏。“收下吧，若是實在不中意，日後再扔了也不遲。”
    袁狗剩猶豫了一下，不反駁了，勉勉強強便收了下來。夜市開得真旺，街道還有很長。
    待他們走到盧橘橋上的時候，正是人來人往好不興旺。盧橘橋上青磚石雕，過往的馬車輾轉出嘎吱的聲響。橋下一池湖水，花燈密集，漁船零星幾艘，搖搖晃晃地氤氳著世俗歡喜的情懷。
    袁狗剩似乎最喜這樣的景致，很快就避開擁擠的人群走到橋上，橋上人群交錯，他暗中使勁要往橋頭跑。右手衣擺忽地被輕輕拽住，就像他想要破窗而逃時的境況一樣。
    袁狗剩迅速掏出袖中的匕首猛地割斷右手的衣擺，一片破碎的錦帕隨著那人伸過來的手沉默地下垂。
    “袁公子可是有斷袖之癖？”背後的紫衣少年淡淡道。
    袁狗剩的心裏有什麼東西忽然別扭地顫了一下。為什麼稱謂改了，為什麼……不是“阿青”。
    青衣的少年惱火地晃了晃腦袋，想要擺脫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他運起輕功點著腳尖，輕易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轉眼間便隱於人群裏不知所蹤。
    人群中的袁狗剩猶豫片刻還是回首望去，那身著紫衣的少年還站在橋上。
    他看不見他。紫衣的少年此刻正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前方，深邃的眼眸一下下輕輕敲擊著袁狗剩的心門。橋上人群擁擠，來往匆匆。橋下萍藻遊魚，細碎的星光一浮一沉。
    為什麼我偏偏隻見得到你呢。
    明明我已與這麼多的人錯肩而過，江湖的生涯帶給我滿心的荒蕪與寂寥。暗紫的衣衫在交交疊疊的人群裏很快要與夜幕淹做一體。
    袁狗剩看了看握在手中的檀木發簪，深紫的琉璃珠子緊銜著發簪的尾端。
    真是又狡猾又霸道的一個人。袁狗剩下意識地笑了一笑，暗色的燈光下，青衣少年側臉的弧線溫馨又柔和。
    他抬首將發簪收入袖中，麵上已是冷漠倨傲的神情。南青收回視線，不待檀越身旁的暗衛跟將上來，他運力躍上街旁民宅的屋頂，眨眼間不見了人影。一叢青色的光影在黑暗中急促地飛躍。
    空氣偏冷，三月城門外蒿草又生一寸。手掌中發簪一根有多溫潤。城郊牧笛聲聲，明月如鉤清冷。在我的城門還未被叩開之前，我情願依舊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