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問：“來的是哪家部曲？”
    “琅邪王家，清柯崔家，陳郡侯家，蘭陵蕭家，四家一起到的，先已一同請到廳上用茶。”
    “許是在山下撞見，索性約為同伴，同時上來給我添亂。”裴夫人點頭笑道，並無絲毫不悅，便即立起，正要邁步出去，忽又回頭瞅著元朔，伸手隻笑，“隨我過來。”
    廳上四家客使正聚攏在炭火邊圍爐取暖，聞聲忽見此間少主隨同裴家夫人一齊現身，無不大喜過望，當即搶上前去行禮作揖，說的雖都是客套問候語句，聲氣卻甚為討好。裴元朔心想，倘若他們看過這一整年裏他左支右絀疲於應對的窘狀，必定不會待他如此刻這般恭敬。
    主客相對落座，往來閑話家常，因等閑難遇山主，能見上這一麵實是千載難逢，四姓部曲都想從裴元朔口中問出些奧妙，裴元朔皆以笑而不語敷衍過去，這在他本是天賦，偶爾開口應答幾句，也是滴水不漏。濃霧驅之不散，眾人又不得不正襟危坐於寬敞廳中，自是濕寒徹骨，徒勞望火興歎，好在裴夫人當真善解人意，話未多說，便命人奉上熱騰騰的甘豆湯來，眾使倒也沒覺得是裴家唐突逐客，如釋重負地喝完，便行了退禮，各由仆從引去客房歇息。
    這邊四位才退，那邊菰六菱七又領了別家客使前來拜見，一時前庭中廳間迎來送往，好生熱鬧，裴元朔前些年欠下的人情債全都積這半天裏輪番前來催他彌補，他抽身不得，百忙中分出身來親去陳設的家主案台，心意固然摯誠，無奈手腳生疏，一樣一樣擺出來，怎麼看都不是往年那般順眼無礙，卻似不甚盡心般草草了事。
    好在藕初知他不熟，歇過小半日便即出來相幫，裴元朔望她臉色，言笑如常，似已全然忘了博洲一事。
    及至祭祀禮畢，裴夫人將他召至房內，拿出一對履襪呈到他眼前，裴元朔看了眼，見繡工細密，不必要的精潔明麗，更像是信物而非家常用物。
    “三藍繡拚撚金線，蕭家女兒好高明的手藝，好利落的針法，”裴夫人讚道，“履長，履長，我家這好沒禮數的兒子連半盞茶都不曾請人家吃過，人家已先想著要給我敬履添壽，如此心意，敢不領情？”
    裴元朔笑笑，隻答：“這也是蕭家送來的？”
    “這也是蕭家送來的！”裴夫人嗔道，回頭又取了一軸畫卷塞到他手裏，裴元朔展卷，見畫裏一樹素英，九朵九瓣梅，他不以為奇，笑道：“這消寒圖送來，是要留給您貼窗紙的麼？”
    “可不是給我的，”夫人卻說，“這是人家有心畫給雀眠的。”
    裴元朔怔了怔，低頭收起消寒圖卷，匆匆隻道：“我這就給她捎去。”
    推門出去，疾步穿過山道，原想將這九九八十一瓣梅朵片片燒去，真到墓前，全忘了先前主意，他將那幅消寒圖鋪在供台上，在原地停了許久，霧氣飄渺中，似真信了會有回應捎至眼前，越是盼得熱切，越見眼前萬物無動於衷。一陽始生，天地肅殺，驟覺奇寒刺骨，他轉身眺望，山隘間霧散雲移，依稀望見一角墨藍飛簷挑出雲間。
    少頃，初雪飄落，畫裏素梅居中一瓣，慢慢沁出顏色，似晨妝胭脂一抹，唇色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