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入山，山道水汽漫溢，乳色雨霧中浮光爍爍，身畔似有織金輕綃周旋繚繞，原來是方才拋灑的細碎餘燼星星未熄，隨縷縷夜風淌來，織綴夜霧如若灑金雪錦。裴元朔向濃霧裏斜斜伸出手去，撩回一捧霧汽，螢火飄落手中，轉睫幻光消逝，不過是灶下草木灰，紛紛揚揚溶散於腐葉山土間。
    這點不濟事玩意，也就能哄哄小女娃而已。
    他自嘲笑笑，揮手驅散開眼前霧障，徑自前行。臨近林間，雨彙溪泉，泠泠似楚曲，樂音盈耳，間聞藹藹草木深處山臊寒號，喑啞淒厲，已到大雪蟄伏之季，這等畏寒鬼魅仍還在山中徜徉，多半也是與那小藻居一樣，奈不住山氣催發，心血躁熱，戀戀不肯冬歇。
    去歲冬至前已察覺有異動醞釀於地下，及至立春後第六日，再也壓伏不住，驟如急泉一般噴湧而出，氤氳山間。這一股蓊鬱地氣起得極為莫名，山中生靈在洶洶暖熱中蒸灼整年，各個煩躁難安，無故折騰出許多麻煩來給人添亂，連累他這一整年都未得稍歇。春時有心為餘桃虞氏倚玉夫人預備的雨前茶，一直耽擱到小雪當日方才得閑送去，倚玉夫人自是不會介意，隻是這次過去探望，見她雖依舊是言笑晏晏，卻有掩不住的寂寥之色淡淡沁出眉眼，望之頗有些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疏離。
    雲陽莫姓本是虞門僮隸，曆代侍奉，忠心不貳，累世承恩，亦成望族，如此這般相倚相佐，延至某輩某代人中，忽有承嗣者不甘趨附，即生狂妄，暗地蓄養私兵，趁逢亂世叛出門去，從此根生異域。原是數百年前就已恩斷義絕，不想世事變遷無常，結局裏會留下一位倚玉夫人，配稱虞門莫氏。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那時她歎。
    那年元朔尚在衝齡，立在母親身後默默看著這位虞家新婦隻身從船上下來，腳上紅緞繡鞋洇透了春江水，深赤有如滲血，腰係十色寶石禁步，頸間環住納采長命縷，一抬頭迎麵望來，發絲紛亂，眼如點漆，盈盈無淚，喜妝蒼白如雪，亦不像活人氣色。
    但見她一步一回頭，似望身後滿山披翠，湖光粼粼，岸柳依依，飄絮纏綿，正是賞心悅目暮春光景。
    眾府夫人們迎去將倚玉夫人圍住，交頸慟哭，其中也有母親。母親是決意要將她接來這裏安養的，可惜倚玉夫人雖說好些年前就已身入此間，變故之後卻無意留住，堅持孤身獨居大城中虛度餘生。
    此間人提及餘桃虞府倚玉夫人，始終是憐惜憐憫，一聲聲不絕於口的“可憐可憐”，說來何用？母親對此則以其一以貫之的一廂情願心態樂觀對待，“就這麼放她一個人住在大城裏，虞家夫人們一定在埋怨我了，”說起時她便總歸如此歎氣，於事無補，百無一用，“該接來一同伴守著的，那時候明明親口應了語忘的，可又真怕她住到此間處處觸景傷心。想想大城裏到底還有她的同族血親，就是不那麼親近，好歹也算是有個照應。我隻願她能快些找個好人家，忘掉——唉，恐怕也是很難忘掉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