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瀝血叩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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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越洪熙五年三月
    離京一年的柯少恒終於回京麵聖,翌日柯少恒上了一封死劾,彈劾國舅杜不凡十大罪,其中包括杜不凡販賣私鹽、在繁城建堤壩時私吞大半銀兩,致使繁城年年決堤,無數百姓葬身魚腹、在冥陽大量圈地,因百姓不肯搬走,故意命人炸毀堤壩,淹沒良田無數,使黎庶顛連、私自蓄養死士等。
    這十條罪狀條條死罪,條條有根有據。柯少恒在早朝當眾彈劾杜不凡,他的聲音洪壯、神態莊嚴,顯示了與杜不凡不死不休的決心,杜不凡聽著那一條條罪狀,早已嚇得臉無人色,顫抖著下跪,連呼冤枉。
    舉朝嘩然,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汗流浹背,有人不動聲色,柯少恒讀到最後,還加了一句:如臣有半句虛言,甘受斧锧。
    杜不凡一直以為柯少恒隻是個空有文采的書生,想不到竟看走眼,他憤恨地瞪著柯少恒,斥道:“柯少恒,老夫與你無怨無愁,你為何如此汙蔑老夫!”
    柯少恒冷冷看了杜不凡一眼,聲如寒冰:“杜大人蔽主殃民,誣陷忠良,不臣之心滿朝皆知,雖百死亦不足以瀆其罪。”
    “你……”杜不凡氣急敗壞,卻找不到反駁的話,隻得涕淚橫流地高呼冤枉。
    葉輕霄震怒,高聲道:“來人,將杜不凡押進詔獄候審。”
    杜不凡一聽到“詔獄”二字,頓時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在東越,詔獄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監獄,也可以說隻有皇帝認為有罪的人才會進詔獄,雖然進詔獄之後還會審,但既然已是皇帝認定有罪的人,那審問便隻是形式。
    朝中眾臣一聽,便知道葉輕霄下了狠心整治杜不凡,有部分朝臣雖然想為杜不凡求情,但柯少恒彈劾杜不凡的其中一條罪狀便是結黨營私,若有人此時站出來為杜不凡求情,豈不告訴眾人自己是杜不凡的黨羽?
    因此,此刻沒有人敢踏出那一步,眾人心知肚明,能為杜不凡求情的人隻有三人:墨以塵、葉幽然和葉辰夕,而墨以塵和葉幽然是指望不上的,所以隻能把希望放在葉辰夕身上。
    直至退朝,眾官員仍然有種輕輕的渺茫感,出了宮門便各自聚集黨羽商議事情,隻有洛斯趕往清平殿求見葉輕霄。
    自七星殿失火以後,葉輕霄便搬到了清平殿,此時他走進殿內,正要批閱奏折,便聽說洛斯求見,他連忙請洛斯進來。
    洛斯闊步走進殿內,一如往昔般眉目灑脫,他恭敬地行了禮,然後在葉輕霄的吩咐下與葉輕霄對桌而坐。
    此時已有宮女上了幾壺酒及幾盤下酒菜,待宮女退下之後,葉輕霄看著這名陪伴了他多年的伴讀,挑眉問道:“你可是有話要問朕?”
    多年來,洛斯是少數陪伴葉輕霄成長的人之一,這些年一直毫不猶豫地支持葉輕霄,即使有時候看不透葉輕霄的心思,也不會輕舉妄動,待問明白了才會去行動。
    葉輕霄一直把洛斯當朋友,所以那時候才會對葉辰夕讓步。而這些事情,他不想讓洛斯知道。
    洛斯仿佛忘了聖顏不可瞻仰的規矩,一雙玩世不恭的眼睛看著葉輕霄,笑道:“臣嘴饞了,想和陛下喝一杯。”
    “你紅顏知己眾多,怎麼不找她們喝?”葉輕霄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卻斟了兩杯酒,並把其中一杯推到洛斯麵前。
    洛斯聞言輕笑一聲:“臣今天隻想和陛下喝。”
    “難道是因為朕今天幹了一件大事?”葉輕霄的眉目含笑,優雅地端起一杯酒,和洛斯碰杯。
    清脆的碰杯聲在殿內響起,酒香馥鬱,讓人精神大振,洛斯說道:“是的,臣祝陛下心想事成。”
    “若非迫不得已,朕也不願走到這一步,但既然走了,便無法回頭了。”葉輕霄輕歎一聲,聲音轉低:“舅舅在母親薨之前待朕極好,怎奈親情敵不過功名利祿……”
    洛斯斂了眸中的玩世不恭,認真地看著葉輕霄,說道:“陛下神機明決,總有一天會成就不世之業,名垂竹帛。但要成就不世之業,前路必定鋪滿荊棘。如今走到這一步,已無回頭之路,所以臣懇請陛下,無論前路有何阻礙,別妥協。”
    葉輕霄聽罷,頓時動容,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年少的洛斯跪在他麵前,許下一生的承諾:“臣願為殿下守江山!”
    自那以後,洛斯一直以行動去證明自己的誓言,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這個人依舊默默守在他身後。
    葉輕霄那如白玉雕鑿般的臉露出一抹笑意,說道:“朕答應你,無論前路如何,絕不後退。”
    洛斯的臉上笑意更濃,燦爛得仿佛要燃盡生命:“臣敬陛下一杯。”
    葉輕霄與他碰杯,溫言道:“你可記得那年你曾說過要為朕守江山?”
    洛斯仰頭飲盡杯中美酒,答道:“臣當然記得,臣畢生之願便是助陛下成就不世之業。”
    葉輕霄又為他斟了一杯酒,說道:“以後會有機會的。”
    洛斯聞言隻是輕笑,那雙眼眸裏的亮光燦若朝霞。
    兩人又聊了一些兒時往事和東越的軍事形勢,直至喝得半醉,洛斯才行禮退下。臨走前,洛斯回頭看了葉輕霄一眼,眸中有深意,但半醉的葉輕霄卻以指尖輕按著額頭,沒注意到洛斯的表情。
    洛斯退下之後,葉輕霄命人送來醒酒湯,喝了半碗,便倚在躺椅上假寐。
    少頃,有侍衛稟告葉辰夕求見。
    葉輕霄早有預感他會來,於是緩緩睜開眼,命人傳葉辰夕,然後整理好衣衫,站了起來,原本的迷蒙已不複見,他神色端莊壓抑,帶著一股凜凜神威,目光注視著踏過門檻的葉辰夕,朗聲問道:“康王有何事?”
    葉辰夕一聽到國舅被抓入詔獄的消息便立刻趕來,他滿臉怒容,渾身戾氣,一衝進殿內便暴喝道:“葉輕霄,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輕霄見狀卻不驚不怒,而是淡淡地看了葉辰夕一眼:“康王可是指舅舅一事?”
    “明知故問!”葉辰夕冷哼一聲。
    葉輕霄向前走了幾步,每走一步皆動作端莊優雅,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他淡漠地問道:“康王可是覺得朕冤枉了舅舅?倘若康王覺得柯少恒有哪一條是汙蔑舅舅的,大可以找出證據逞上來,朕自然會依法處置。”
    “你……”葉辰夕自然知道柯少恒參的那些罪狀都是事實,但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葉輕霄處死國舅,於是冷聲說道:“我說過不要動他的。”
    葉輕霄看了他一眼,隨即說道:“朕從來沒有答應過你。國舅這些年來做過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你心裏清楚,若他及早收手,朕念在昔日情份便會放他一馬,無奈他執迷不悟,做盡貪贓枉法之事,實在天理難容。”
    “那你當初在天山為皇位欲殺害我,殺害不成又殺我母親,難道天理就能容?”葉辰夕字字如刺,紮進葉輕霄心頭,讓人痛楚萬端。
    他薄唇微抿,一雙眼眸仿佛一道築起來的圍牆,讓人看不清思緒:“多說無益,國舅壞事做盡,論罪當誅,朕不會改變主意。”
    葉辰夕聞言挑眉:“哦?這麼說,你決定放棄洛斯的性命了?”
    葉輕霄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視葉辰夕的目光:“朕已經用洛斯一命換了杜健華一命,你怎能再拿此事威脅朕?”
    葉辰夕睨視葉輕霄,冷聲道:“你放過了健華,卻馬上把矛頭指向舅舅,分明是要對付我,我又豈能讓你如願?”
    葉輕霄聽罷,臉色漸漸蒼白,薄唇控製不住地輕顫,良久仍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就在兩人僵持之時,殿外突然響起了侍衛起伏不定的聲音:“稟陛下,洛斯大人在擎天門撞柱自盡了。”
    “什麼?”葉輕霄的身體晃了晃,幾乎就要倒下去,幸好葉辰夕眼疾手快扶住他。
    葉輕霄臉上血色褪盡,身體抖如篩糠,他深呼吸好幾次才能穩住身形,猛然推開葉辰夕,衝出殿外。
    葉辰夕立刻緊跟其後,隻見葉輕霄身形如箭,迎著風向擎天門的方向狂奔,期間摔倒了兩次,但他立刻便爬了起來,刻不容緩地奔向擎天門。
    葉辰夕一直注視著麵前那狂奔的背影,他能感受到那如驚濤駭浪般的情緒,葉輕霄和洛斯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有別於一般的君臣,他可以想像葉輕霄此刻會多麼心痛,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卻是他。
    此時葉辰夕也是心如潮湧,他沒想到與葉輕霄的鬥爭會換來這樣的局麵,洛斯一死,他們便隻能玉石俱焚。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擎天門已近在眼前,隻見洛斯躺在擎天門下,額角鮮血奔流,幾名侍衛守在一旁,卻什麼都做不了。
    葉輕霄衝了過去,邊喘息邊伸手去探洛斯的鼻息,最後頹然放下,閉目不語。少頃,兩行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滑落,滴在洛斯的額角,融入鮮血中。
    葉辰夕停在數丈外,靜靜地看著這撼心裂腑的一幕,心痛如絞。他知道若非他一再以舊事相迫,洛斯不會走上絕路,他雖然不悔走這一步棋,但卻同樣心裏難受。
    良久,葉輕霄才緩緩睜開眼睛,眼中珠淚隱隱,那俊美的臉上淚痕猶未幹,濃密的睫毛上仍掛著幾分水氣,無語凝噎,他的眼波流轉之間,忽然注意到洛斯的手中抓著一片衣擺,上麵以鮮血寫著幾個小字,他心頭一緊,連忙把那片衣擺奪過來,仔細地攤開,映入眼簾的是幾個血字:天下安瀾,陛下勿忘。
    看罷,葉輕霄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中染血的衣擺,他想起洛斯今天的一舉一動,分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訣別,在他下決定之前,洛斯已經替他作了決定,洛斯為了他的大業而選擇犧牲自己。
    春風呼嘯而過,梨花漫天飄揚,灑了他和洛斯滿身,這名從不肯輕易在人前落淚的君王又再無聲落淚,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眉眼,更為他添了幾分悲淒愁懣。
    葉輕霄用汗巾為洛斯拭去額角的血跡,低聲允諾:“你放心,朕曾答應過你,無論前路如何,絕不妥協。”
    語畢,他站了起來,向守在一旁的幾名侍衛吩咐道:“把洛大人帶回府,厚葬。”
    然後,他緩緩轉過臉,望向葉辰夕,眼含珠露,卻神色傲然:“我們之間已沒什麼可說的了,你若沒別的事就回去吧!”
    葉辰夕此時也心潮難平,但為了救國舅一命,卻不得不繼續與葉輕霄談判:“我說過的,別迫我。”
    狂風襲來,把葉輕霄的一身玄色龍袍吹得啪啪作響,此時落花紛飛,葉辰夕與葉輕霄隔著如雪般紛揚的梨花相望,時而模糊時而清淅。
    葉輕霄雖與葉辰夕近在咫尺,卻覺得遠在天涯,他悍然與葉辰夕對視,冷聲道:“你一直不明白是誰在迫誰,不明白是誰一直在默默承受。到了今天,我不能再退,你還有什麼辦法盡管使出來,但隻要我葉輕霄一日不死,便不會妥協一步。”
    當年相依相偎的情景仍清淅如昨,然而這世間已容不下他們的感情,即使他再不舍亦不得不放手。從此以後,不死不休。
    在葉辰夕回應之前,他便拂袖離去,身影漸漸在飄揚如雪的落花中杳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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