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習慣了香煙的男人，遇到了另一個習慣咖啡的男人。這場意料之外的邂逅注定冷暖多舛。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冬天，某個大雪剛停了不久的下午，林逢朲依然記得那日的天空，灰蒙蒙得像一大塊褪色的補丁罩住了這座第一次踏足的內地城市，上海。
    林逢朲在香港生活了十年，曾去過許多外國的城市，也曾忘記過許多停留過的城市，唯獨上海在他眼裏有著不同以往的評價，“像一部永不落幕的黑色啞劇”。
    他曾在一期叫做《文藝複新》的內地雜誌上看過一篇關於上海的圖片專欄，作者是一位土生土長的上海年輕人，他叫葉涼城。在那篇專欄裏有許多他拍攝的關於上海的圖片，全部是黑白照，卻有種冷峻的味道。葉涼城說“上海是一部永不落幕的黑色啞劇，進城出城的自由人帶來或帶走各自的故事，這座城市也才有了活下去的籌碼，這是一個互補的交易，也會永遠的存在下去，一直到地球毀滅的那天。”
    林逢朲剛從一個服裝設計公司出來，在路邊等巴士。天氣太冷他裹緊了身上的黑色大衣，在手心哈哈氣溫暖一下。不知道怎麼了半天都等不到車，林逢朲就沿著路走了起來。地麵上積滿了厚厚的雪，踩一下便會蹦出一陣短促的音符，那聲音沉重得像大提琴。
    “好久沒有觸摸大提琴了吧？”
    林逢朲在地上撿起一把雪揉成一團拋向天空，而那團雪卻破碎在天空裏，散落了下來，一些飄到了他的臉上，這是從未有過的觸感，好想再來一遍。他笑了。
    剛經過一個十字街頭，林逢朲看見了一個咖啡館。他想何不進去享受下溫暖？於是帶著些疲倦和涼意他推開了咖啡館厚重的玻璃門。
    咖啡館果然很舒服，一陣暖意撲麵而來包裹著林逢朲的身體，好像連神經都感知到了一些溫暖。他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點了一杯龐德咖啡。即使是大雪天，上海的街道上依舊人頭攢動，人們走的很快，仿佛在趕赴一場浩大的葬禮，麵無表情，各自為營。
    手機響，他接了一個電話。
    “哈嘍？”
    “林先生，你好，我是淩雲設計公司的張經理，我們剛才見過麵的。”
    “哦，我知道，那你有什麼事嗎？”
    “嗯，是這樣，你設計的那個係列的服裝，我們想買下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再詳談？”
    “先謝謝你，那明天早上十點我去你們公司找你，你看行嗎？”
    “嗯，好的，打擾您了，再見。”
    “不會，明天見。”
    他喝了一口咖啡，忽然感覺味道變了，變得更加濃鬱醇厚了。
    林逢朲平時最喜歡去三個地方，咖啡館，畫廊，電影院。
    他覺得咖啡館是一個可以丟掉雜念，反思自我，聆聽內心，感知生命的地方。在溫暖的環境中一個人才能變得溫暖，而這正是咖啡館與生俱來的某些隱性特征之一。
    畫廊，在他眼裏是一個接近靈魂的地方。昏黃的燈光下，每一張畫裏都隱藏著作者的故事，或悲或喜，卻能代表一段完整的人生。閉著眼，用心去碰觸那些留在紙上的畫麵，方能感覺到一些靈魂的體溫。
    林逢朲常常一個人去電影院，黑暗的空間給他的不是一種壓抑而是一種比孤獨更遙遠的東西，他把那些叫做“舊”。越舊的地方越有味道，越能看清自己。距離上一次被感動的時間似乎也不太遙遠，還是在電影院看《晚秋》的時候，他始終覺得湯唯這個女人太美，是一種從身體裏散發出來的韻味。一個冷漠的眼神，一個靜止的動作，甚至是一句說了一半的話都會使林逢朲沉思好久。
    大概，是因為她身上有母親的影子吧。他說給自己聽的理由並不牽強，反而會讓自己感動。
    林逢朲望著窗外，看著那些雕琢精致的麵孔，心裏釋懷了很多。
    我們都是無知無畏的人，沒有誰能確定下一刻的自己會擁有怎樣的情緒。潮起潮落中，每一秒都有人會失去些什麼：一張嶄新的鈔票、一杯溫暖醇香的咖啡、一段來不及接受就消失的愛情。也會有人得到些什麼：一個簡單而陽光的微笑、一張海洋館的入場券、一頓美味的晚宴，抑或是一場死亡。這就是城市的生活，骨感而真實。
    從前他總覺得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很寂寞，後來他才體會到寂寞的不是城市裏的人，而是日落後的這座單調城市。
    林逢朲低下頭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又轉過頭莞爾一笑，像嘲笑。
    這時一個男人進入了他的視線，他就是陸安良。
    林逢朲翻翻手裏的畫冊，隨意地掃了一眼身邊的人，陸安良進入了他的視界。他正坐在離林逢朲兩張桌子的地方，一個人望著桌子上的咖啡發呆。頭頂的蓮花燈垂直落下，昏黃的光籠罩著他，這樣的鏡頭像是電影。忽然林逢朲覺得這個男人比一座日落後的城市還寂寞。
    林逢朲一直看著他，似乎對方也感覺到了什麼，他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彙聚在了一起。對方先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林逢朲卻覺得好迷人。這種感受林逢朲從未對陸安良說過，林逢朲篤信每個人都會留給別人一些第一印象，因為獨一無二，所以沒有讓別人知道的必要。
    林逢朲收起了眼睛，也許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一個單身男人獨自來到在一座默劇般的城市。在一間悠然的咖啡館，居然會閑到去斷定一個不曾熟稔的男人是寂寞，還是不寂寞。
    意料之外的是陸安良竟然端著自己的咖啡走了過來，坐在林逢朲的對麵，麵帶微笑。
    “你好，介意嗎？”陸安良試探的問。
    林逢朲沒有說話，隻是點頭微笑，然後把自己剛才拿出來的服裝設計畫冊從陸安良麵前拿起又放到了自己的旁邊。
    “你好，我是陸安良。”陸安良又開口說。
    “哦，你好，林逢朲。”
    這一切都沒有提前試演，來得太突然有點讓林逢朲不知所措。前一刻自己還在想如何遏製自己不去思考和斷定關於這個陌生男人的一切，下一秒他就不得不跟這個男人麵對麵坐著寒暄。人生如戲，太扯。
    “一個人的咖啡館，你也喜歡嗎？”陸安良問他。
    “其實……你也一樣吧。”林逢朲並沒有直接回答陸安良，反而將問題轉給了對方。
    “你這人真有趣”陸安良忍不住笑了。
    “哦，是嗎？”林逢朲也笑了。他本來還想說一句“你看起來也很有趣”可是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嚼碎了，他想，如果隻是陌生人之間的搭訕，那他倒是可以表現的隨意而虛假，但是林逢朲好像不願意這樣，看著陸安良迷人的雙眸，他竟然有些舍不得。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香港人吧？”陸安良將頭轉向窗外的雪景。“香港見不到這樣的景色吧……”
    “嗯，香港不下雪，那你是台灣人？”林逢朲猜測。
    陸安良端起咖啡喝掉了最後一口，說“我們都不屬於這座城市，它不夠溫暖。”
    林逢朲沒有說話，他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但他並不陌生。
    “那是什麼？我可以看一下嗎？”陸安良側過頭盯著林逢朲的畫冊，眼神裏是好奇。
    “噢，是我的設計畫冊”說著林逢朲拿起畫冊遞給了陸安良。“你大概不會感興趣”林逢朲再一次斷定了陸安良的態度，說完這句話他有點後悔，也許陸安良喜歡呢？但是他喜歡又能怎樣？
    “很不錯哎，原來你是服裝設計師啊？真好。”陸安良的眼神裏，話語間都流露出羨慕的意思。
    “這件風衣很好看，但是……”陸安良停住了。
    林逢朲皺起眉頭，他在等陸安良繼續說下去。
    “如果能在左胸口的位置繡一朵紅色的玫瑰，也許會很漂亮的吧。”
    林逢朲拿過畫冊，看著自己設計的這件黑色的風衣，耳邊回蕩著陸安良剛才說過的話。他忽然覺得，陸安良說的很對。這件黑色風衣除了幾顆金色的扣子，似乎沒有其他可以撐起整片黑色的裝飾，如果繡一朵紅色的玫瑰，也許黑色的世界從此就溫暖明亮了。
    “或許，你說的沒錯，謝謝你的建議。”林逢朲語氣很輕。
    “那你請我喝杯咖啡好了，怎樣？”陸安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
    “沒問題啊，還是拿鐵嗎？”林逢朲看了一眼陸安良空蕩蕩的咖啡杯說。
    “不，我要和你的一樣。”陸安良壞壞的扯了一下嘴角，林逢朲可以看出來他在笑。
    “不可以”林逢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拒絕，不過一杯咖啡而已。
    “哈哈，開玩笑啦，其實我最喜歡的是拿鐵。”陸安良故作鎮定，其實他被林逢朲的那三個字嚇到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陸安良忽然想了解更多關於他的故事。
    “你挺神秘的”最後陸安良喝著咖啡說。
    我們的生命裏每天都會有人進進出出，數量固定的位置，也沒有明碼標價。任何人都可以擁有一個你生命裏的空間。隻是有些人一旦進來了就再也沒法離開，你不願放手，他不想離開。然後就這樣安靜地度過一生。
    有的人說好了要一輩子和你糾纏在一起，但是往往先說永遠的人永遠在第一個先拋棄你，他們會像與你分享快樂一樣，也讓你嚐到苦澀的情緒，時間越久，越難自拔。林逢朲忍不住的想，忍不住的讓自己繼續瘋狂的胡思亂想。
    “一生如果太短，那下輩子繼續相遇吧。如果有機會希望可以穿到你設計的那件黑色風衣。”林逢朲和陸安良在咖啡館的門口分手，陸安良留下了這樣一句話後就消失在了即將蘇醒的夜色裏。
    “或許，我們還會再見。”林逢朲也跌入了迷人的夜色，就像跌入了陸安良的微笑裏。
    為什麼要下輩子繼續相遇？一個奢侈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