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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隨便找了個無甚行人的街心公園,風靜持帶著饅頭狗坐在長條椅上,仰望淡星疏落的夜空,默默無言了很久。
     他沉默,饅頭狗身體內的司暇卻躁動不安,借著嘴套已被去掉,他嘶嘶嗷嗷的鬧個不停,反複扒拉風靜持的長褲,想向他傳達自己的警告:他不是我!
     對,那個司暇,就是個冒牌貨!他根本不是十八歲的司暇,他是侵占了鵲巢的鳩,是卑鄙無恥的外來者!
     別人還有可能被他“我改變了”的說辭蒙蔽,可他是活了八十年後壽終正寢的司暇,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輩子的性格軌跡,他就算抵達身心皆成熟的人生巔峰了,也頂多油滑世故一些,絕不會像那般陰鷙寒涼,活像要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上!
     更何況,他重生到了自己的十八歲,風靜持沒變,風思遙沒變,萬敦沒變,穆鬱沒變,其他人都沒變,隻有十八歲的司暇變了,還改頭換麵的變、脫胎換骨的變,這可能嗎!人性的改變是異常艱難的,就算是八十歲的司暇進入了那具身體,他也會顧念顧念自己十八的年齡限製,而克製性格中成熟的那一麵,像個真正的十八歲小少爺,沒心沒肺卻歡脫活潑的玩耍取樂!
     上一世,司暇混跡商政兩界,什麼心機深沉的牛鬼蛇神沒見過,他可以肯定,那個冒牌貨是個別有用心的厲害角色,就衝他在夜店包廂內的所作所為,他都不像個十八歲的青蔥少年,反倒忒精明忒險惡了,活生生一擁有翻江倒海之力的“圈內”明日之星!真正的司暇一輩子都沒能做到的,冒牌的司暇卻做到了,這可真令人慪氣!
     司暇嗷嗚兩聲,跳下長椅,前腳搭上風靜持的褲麵,抱住他的腿搖晃。他真想告訴風靜持,那個“司暇”是冒牌貨,別為他傷心了!真正的司暇就在你麵前,就是你撿來的小野狗“饅頭”,你看看他啊!
     司暇踮起後腳跟,用牙齒去扯風靜持膝蓋上的麵料。他嘴上汪呀汪的叫,腦內滾動式播放各類可能管用的“溝通方案”,譬如說做個怎樣的肢體動作,就能讓風靜持理解他“我才是司暇”的意思?
     司暇又想寫字了。他放下前腿,剛想去踩點花壇裏的爛泥巴,就被風靜持的手掌一托狗肚子,被抱了起來,放在風靜持腿上。
     “饅頭……”風靜持撥了撥饅頭狗淺棕色的翹耳朵,“才幾個月不見,司暇變化好大……我都懷疑他是另一個人了。”
     他本來就是另一個人!饅頭狗小雞啄米般點頭,想讓風靜持堅定自己的想法,可風靜持以為它不喜歡自己碰它的耳朵,便撤了手,轉而輕撫饅頭棕白夾雜的背部。
     “是我衝動了,司暇變得那麼冷靜,有氣勢,我該替他高興……”饅頭狗瞬間垮了臉。他氣啊!自己的小竹馬都被冒牌貨騙了,這還了得!其他人該陷得更深——譬如他那望子成龍的爸爸媽媽!
     對了,他爸媽有沒有發現他的變化?兒子在一夜之間,由嬉皮笑臉變得冷漠世故,他們會察覺,會起疑嗎?還是說他們巴不得兒子能在一夜之間長大,扛起司家第三代的頂梁柱,快快的進入“圈子”,不枉爺爺替家裏打下的一片“江山”?
     司暇不知道了。他用憂慮的眼神望向風靜持,卻被風靜持眼中的情緒震驚,甚至暫時遺忘了自身麵臨的、極可能眾叛親離的險境。
     隻見風靜持的眼睛,完全可以用“斜暉脈脈水悠悠”來形容。他騰出雙手,取下了自己的黑框眼鏡,顯露出更加驚豔世人的麵容,和漆黑瞳仁裏哀切寂寥的微芒。
     “司暇送的。”他向饅頭狗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鏡,小聲道,“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他送給我的。平光鏡,要從小戴到大,多戴幾年,就必須按時換眼鏡架。其實是件很沒用的東西,還浪費錢……”
     司暇吐了吐狗舌頭。風靜持不說,連他自己都忘了還有這檔子事!他還以為風靜持的眼鏡是他自己配的呢!誰知道他把竹馬在小學二年級時送的玩具平光鏡,都當成了丟不得的禮物啊,搞得司暇一直以為他從小近視,嗨,他可真是——
     不過,他司大少就算小學二年級,也該有點兒品味了,怎麼偏給風靜持挑了架黑框眼鏡?搞得他小竹馬的美色被大大扣分——雖然戴上眼鏡也別有另一番風味就是了——活像他嫉妒風靜持長得好看,有意給風靜持塗黑臉,讓他不那麼招人喜歡?
     “饅頭,你說,司暇為什麼要送我眼鏡?我的眼睛並不差啊,一直都看得清黑板。”風靜持也在疑惑。雖說這是他心裏的老問題了,但炒炒老問題的現飯,總比糾結令人心傷的新問題來得輕鬆,他放任自己浸入回憶的湖泊,“有一次,我去換眼鏡架,看見他又在挑眼鏡。司暇跟我說,眼鏡是要送給……”
     風靜持舉高了眼鏡,其衣袖滑落的手腕被燈光鍍上了一層金釉,他像持著一束玻璃花蕊的黑色鳶尾,而非粗陋落伍的黑框眼鏡。“……女朋友。”
     風靜持支開眼鏡架,又戴上了眼鏡。司暇發現,那黑杠杠的鏡框鏡架好似構起了一座圍城,風靜持被圈在裏麵,隻通過窄窄小小的玻璃窗往外看,路過圍城的人豔羨愛慕他的容顏,可他固守孤城,就是不出去。無論外麵的人如何勸誘,他隻安靜的轉身,走向寂寞城池的深處,沒入黑暗。
     他太孤單了。司暇想。隻是一個兒時的玩具,他都愛護珍惜了這麼多年,可見他迄今為止收到過多麼——少——的禮物!除了司暇,他好像真的沒有別的朋友了。他好歹也活了十八載,怎麼沒能找到第二個朋友?到底是他過於孤僻的性格問題,還是司暇的小心眼在作祟?
     可我從來沒有不準他交過別的朋友啊。司暇暗自狡辯:我還希望他能多交朋友囁……
     “我討厭司暇的女朋友。”陡然,風靜持用嘶啞的嗓音發話了。“所有,全部,都討厭。”
     司暇將饅頭狗的嘴咧得老開。蒼天大地啊,這這這,該不會——?!
     “她們配不上司暇,一個個都好吵。”風靜持垂下漆黑的眼睫,捏了捏饅頭狗的尾巴,孩子氣的發牢騷了,“那個,穆鬱,話好多。不像個男的。我不想讓他坐在司暇身邊。”
     哎喲我滴個親娘唉!饅頭狗在皮毛下起了一層小疙瘩。司暇可算知道他在風靜持心中,是個怎樣的地位了!他那小竹馬,真是個小瘋子唉!這占有欲忒神異了,活像養子看不得老爹找女人唉!
     在風靜持的大腿上尷尬挪蹭,司暇想,要是風靜持知道了饅頭狗就是司暇,肯定會悔不當初、怨自己亂向小野狗抖包袱吧!要知道,風靜持一直都是個萬事心中藏的悶騷貨,司暇年輕時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風靜持過分清高、根本瞧不起他這富二代,不把他當回事兒呢!那麼沉默寡言,好似意誌堅定到無懈可擊地步的人,竟然還有這般甩悶氣鬧別扭的時候,司暇覺得啊,自己的小竹馬真是傻愣得二逼、可愛得一逼!
     風靜持好像發現了饅頭狗在不懷好意的笑,他本性靦腆,很快就耳垂粉紅,眼神遊移。“今晚,要早點回去……”他實際上把饅頭狗約等於了人、朋友,因此用上了商量的語氣,“我們能現在就回家嗎?我明天還要去一趟公司,處理些事。”
     司暇叫了一聲,表示胸懷大度的恩準。他依舊被風靜持抱著,走過涼水般的夜色,走進溫暖而嘈雜的地鐵站,再次搭上得提防一百八十度偷拍的地鐵……
     仗著自己個頭小,司暇蜷在風靜持絕不健壯的臂彎中,眼皮聳拉,睡意昏昏,在心裏想:邊走邊看吧!不過老子總會整死你的,你丫等著,冒牌貨!
    11、
     晨曦穿透糊了油煙的玻璃窗,澆淋在司暇的皮毛上,顯出暖融融的金黃色。隨著一陣門開門關的聲響,司暇徹底睜開了圓溜溜的狗眼,他用肉噗噗的前掌撓了撓鼻子,背脊一拱就跳出了充作狗窩的紙箱,一溜煙奔向那扇刻痕斑駁的鏽鐵門。
     可惜他後腿撐地,用一隻爪子夠了半天,還是撈不著門把手。急著叫回剛出門的風靜持,他張嘴就“汪”,然而聲音沒突破鐵門的阻隔,反倒回蕩在狹小的一室一廳內,吵醒了素有失眠症的風思遙。
     司暇跑向陽台,想通過遮陽棚等落腳物直接跳到地麵,追上風靜持,可一隻拖鞋陡然落在了他麵前,將他嚇得往後一躍,後退和屁股直接墩在了地上。
     “野種!賤。貨!”風思遙尖利的女聲在後方響起。她又脫下一隻拖鞋,不怕髒似的緊捏鞋底,和風靜持神似的黑眼睛除了看小狗,更環顧四周、看有沒有能夠胖毆小狗的強化型殺傷性武器。
    司暇像貓一樣挺起脊背,做出警戒的姿態。他知道風靜持不會帶自己去上班,本想趁他早起犯迷糊時偷溜出去,跟在他後麵瞧瞧他的公司,沒想到風靜持起得實在過早,不僅悄無聲息的刷牙洗臉,更出門買了早飯再回來,擺好了餐盤留下了紙條,最後才拎上公文包風一般滑走,不留痕跡。
    既然早起計劃失敗,跟丟了風靜持,司暇就隻能呆在小竹馬的家,和風思遙低頭不見抬頭見、一見就相厭了。他篤定自己能容忍風思遙的髒口粗話,但風思遙會不會做出些極端的事,偏生要趕他走?他現在畢竟隻是條狗,如果風思遙又找來了膀大腰圓的野漢子,還不隻一兩個,他在眾人的圍剿下豈不如甕中鱉,等著翹辮子,要和才相處了一天的小竹馬訣別?
    他才不幹。他要做的事還多得很,怎麼能被一介娘們兒的破鞋底打垮。實在不行,三十六計走為上,他跳窗潛逃,等風靜持回來再趾高氣揚的殺回小屋,氣死風思遙!
    司暇慢慢後退,一步一個腳印,步步為營。他緊盯著風思遙小小尖尖的臉,覺得她就算患上了病因可疑的艾滋,臉色也煙灰般晦暗難看了,她身著純白睡裙,還是透出一股青稚任性的小公主氣質,好像她再無理取鬧,她也是可憐的、值得同情的,大家都該愛惜她、嗬護她。
    真不愧是他媽。司暇想。有其母必有其子,雖然風靜持長得並不像風思遙,隻眉眼帶著風思遙的清韻,但他們母子都有獨特的氣質,好似他們再怎麼淤泥裏摸爬滾打,一出來,還是幹幹淨淨的白蓮模樣,冰清玉潔得很。
    但司暇知道,風靜持安守本分,風思遙卻不。她仗著自己漂亮,總在外邊找男人,甚至有傳言,她當過發廊裏的“雞”、做過站街小姐,一拿到錢就自己吃喝玩樂,根本不管放了學就兼職好幾份小工的親生兒子,可謂不配做母親。
    司暇打聽過,風思遙年輕的時候還挺單純可人的,應該是風靜持那比女人更漂亮的父親辜負了她吧,她一口氣下不去,就將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到風靜持頭上,各種慘絕人寰的惡舉都做過,比如將風靜持遺棄在人來人往的北京市遊樂園,將他鎖在停水停電沒吃沒喝的地下室裏整整一周,在他高考前給砸破了他的腦袋,讓他持續高燒,遺憾落榜……
    攤上這樣的母親,風靜持也夠倒黴的。特別是她現在又患上了艾滋病,雖然可以去大醫院拿免費的基本藥物,但要想拖得更久,還得出錢買貴藥,接受把人民幣當冥幣燒的尖端治療法,風靜持一個連大學都沒上的高中畢業生,靠學徒工資養活兩個人、兼堵上一大筆治病費的缺口,壓力太沉重了。
    要是十八歲的司暇麵臨這種情況,他絕對會道德淪喪的想:她去死就好了。如果在上一世,十八歲的他知道了風靜持的處境,雖然會盡己所能幫助小竹馬,但他在內心裏,還是會希望老天爺能幫助風靜持趁早甩掉那大包袱,讓風思遙出意外死亡,或“良心”發現偷偷接受安樂死,還兒子一個清靜。
    可司暇畢竟八十歲了,知道生命的僅此一次注定了它的珍貴。仰視在睡裙包裹下瘦骨伶仃的風思遙,司暇終究心一軟,主動垂下了頭,細細的“汪”了一聲,表示服輸。
    他為了讓風思遙降低戒心,轉風車般搖尾巴,還瞪大了黑黝黝的狗眼,努力閃現出溫順乖巧的光,更咧開狗嘴,哈呲喘氣著傻笑,樂騰得像在過巴西狂歡節。
    風思遙蹙了眉瞅他,塗了潤唇膏的嘴唇撅起,思考著這死狗到底在犯什麼神經。司暇的適應能力強,臉皮又厚,幹脆筆直的衝上去,繞著風思遙的小腿轉圈圈,還作勢要巴結討好的舔她——“走開!走開!”風思遙徹底認為此狗就是一登徒子了,她嫌惡的踢出一腳,被司暇靈活躲過,她又摔出拖鞋,再被司暇閃避,她沒了武器,無措間、司暇的皮毛蹭上了她光裸的腳踝——“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高分貝果然不是蓋的。司暇狗耳一搭便溜之大吉,藏到了自己的紙箱裏去,隻顯出一隻圓眼睛,偷窺風思遙的動靜。
    隻見風思遙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捂住胸口喘了幾秒氣,就鎮定下來了。她定定神,光腳大步走向司暇的根據地,朝仰起頭的司暇狠啐了一口,迸了幾句無傷大雅的“討厭”“壞東西”,就找到東一隻西一隻的拖鞋穿好,走向擺了早餐的塑料桌,解開碗蓋,擰了眉頭視察。
    都說早餐要吃得像皇帝,但普通老百姓一大早就要為生計操勞奔波,踹個煎餅果子在兜裏,下了地鐵轉公交,一到單位,煎餅果子早涼了、癱了,還不得硬著頭皮往肚裏咽——不加腸都六塊錢呢!
    但風思遙可不一樣。她除了去筒子樓的公用衛生間上廁所、洗大澡,可以成天成夜窩在家裏,做個隻等著風靜持喂養的大齡宅女。她脾氣大,又對風靜持挑剔慣了,因此吃喝一不如意就大動肝火——這不,她又自言自語的抱怨開了:“天天吃豆漿,就不能換個豆腐腦啊,真是!”
    “他們不都說,雞蛋和豆漿一起吃是有毒的嘛!那小賤。人想害死我啊!”
    “呸呸呸!惡心死了,這包子的肉怎麼這麼肥!狗都不會吃啊!”
    ——因此,她都像個女皇帝一樣飯來張口了,還是那般胡攪蠻纏、難以討好,讓司暇滿頭瀑布汗,真不想找女人過生活了。
    風思遙草草解決了不如她意的早餐,眼瞅見還有餐後水果,就拾起水亮亮的嘎啦蘋果,一口下去就是哢嚓的一聲,司暇敏。感的狗鼻子頓時嗅到四溢的果香,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喂!”風思遙將隻喝了兩三口的豆漿碗放到地上,推給司暇,灑了一吱溜的白豆漿,“你是想舔這個,還是願意出門舔粑粑?”風思遙大啃蘋果,滿不在乎自己說出了“粑粑”這種食者避諱的詞語,她腮幫鼓動、瓦力瓦氣道:“就這,你愛吃不吃,反正我等會兒就把豆漿全倒了!”
    司暇:“……”
    司暇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徹徹底底的冒犯。他磨牙齜齒,凶狠狠的瞪視風思遙,但後者一旦確定饅頭狗隻是隻登徒子的無腦犬,就想利用自己的美貌,盡情調。教它、製服它了。
    可司暇好歹也是有傲骨有傲氣的八十歲老太爺,他再渴再餓,也不想讓風思遙稱心如意!於是,他將腦袋縮回紙箱,躺在風靜持為他鋪的厚厚舊報紙上,努力睡回籠覺,以緩饑渴。
    他能聽見風思遙呲之以鼻的聲音,可他發誓,他要做狗,也隻做他小竹馬的乖“饅頭”,別人再怎麼馴他,他都隻當他們是傻叉——為什麼狗眼看人低?因為連狗都看不起不尊重其它生命的人!
    12、
     日沉月升,司暇在紙箱裏蜷了大半天,頂著半個版麵的報紙嗚嗚嚕嚕,覺得喉嚨裏像有一團火在燒。
     他知道風思遙在酒足飯飽後薄施脂粉,顛著小碎步就出門了,直到現在都沒回。而她出門前,特意將一碗豆漿全倒上了拖把,剩下的“肥肉”包子也被丟進了廢紙簍——她故意大聲動作,氣司暇抬頭——可司暇隻縮在報紙的陰影下閉目養神,寧饑渴也不服輸。
     司暇本以為大城市的工作時間都是朝九晚五製,風靜持幾乎剛破曉就出了門,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在公司裏磨嘰,夜色一降也就回來了——可惜他上輩子開的公司跟風靜持打雜的公司完全不在一個道德層麵上,沒有可比性。導致夜色老沉老沉、萬籟俱寂、打更人即將上班了,風靜持還是沒有回來。
     司暇不知道別的狗一整天不吃不喝有什麼反應,他倒是頭暈眼花四肢癱軟了。他在上輩子養尊處優,根本沒挨過渴與餓,這回當了狗,真算從天上掉到了地下,要吃盡上輩子未吃的苦頭了。
     對此,他並沒有過多牢騷。畢竟他就算活了八十歲,還像是處在象牙塔裏的人,因為不食人間苦辛而總理想化了點、幼稚二傻了點。他上輩子不是被父母寵溺,就是被家裏人嗬護,命運對他太過寬厚,根據叔本華的理論,他的鍾擺總處在“無聊”的一端。現在老天爺終於給了他機會,啟動了他鏽蝕的鍾擺,讓他能搖擺到“為生存而勞作”的一端了,他還是抱著感恩的心比較好罷!
     用黑鼻頭拱了拱報紙,司暇探出半邊狗臉,借助窗外的路燈光芒,憂鬱的仰望生了黴點的天花板,狗眼逡巡了一圈,再次沒能找到類似於掛鍾的計時器,不由神傷。
     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逼著自己睡覺,睡不著就假寐,白白耗著光陰,隻為等風靜持歸來——所有的家養寵物都像這樣虛度年華嗎?還是說,它們的生命隻為主人而燃燒,當主人不在的時候,它們甘願化為一攤死灰,在空蕩蕩的小居室裏麻木凝視天花板、斷斷續續數著秒?
     幸虧我不養寵物,沒害過它們。司暇想。但曾與他同居的穆鬱卻是相當喜愛大型犬類的,曾硬生生將一隻薩摩耶養成了見蛐蛐兒都躲的軟腳蝦,讓司暇極為不屑。
     不過……穆鬱……他十八歲的時候,穆鬱才十六,看上去多麼年輕而不知愁啊。穆鬱真是隻對男人有感覺的同性戀,也就罷了,可他為什麼偏看上了直男一枚的司暇,還軟磨硬泡了小半輩子?司暇明著拒絕,暗著責罵,穆鬱哭過、心冷過,可他就是一根筋,偏做往無情火裏撲的執拗蛾,司暇又有什麼辦法!
     他同情穆鬱的執著,卻不解他的偏執,所以他勉強自己去嚐試、去接受,最後仍舊退卻逃跑。司暇很不明白,感情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說散就散唄,再堅持又有什麼用?可穆鬱的腦結構和他迥異,極大可能做出了心碎殉情的傻事……
     得!得!司暇用牙齒撕下報紙的一角,在嘴裏嚼。既然重生了一次,總得用狗眼看清新的東西,解決未盡的遺憾,他這回就想辦法,讓穆鬱能夠擺脫“司暇”吧!如果冒牌貨有利用穆鬱的企圖,他,真正的司暇,絕對會百般阻撓、千般破壞——誰叫他欠穆鬱的呢!
     “呸”出嘴裏帶著油墨味的紙漿,司暇爬出紙箱,在路燈光分子漂浮的小屋內晃悠。他嗅了又嗅,隻能嗅見拖把上的豆漿味,和紙簍框內的麵皮肥肉味。
     他的狗肚子適時的咕嚕叫了,喉嚨也燒燎燎的腫痛,他懷疑,老天爺就是要用生理上的兩急來逼他降低下限的吧?難不成他真要翻找垃圾桶、舔拖把布條上的豆漿殘液?
     司暇走近倚靠著牆角的拖把,瞅了那似乎能潮出蘑菇的爛布條叢半晌,頭一偏,又去垃圾筐碰運氣了——更慘烈。小蚊蚋就在繞著肥肉包子打轉,誰知道有沒有叮進去什麼毒素。
     司暇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覺得自己還是能忍忍的,便繞回紙箱前方,坐上了自己的後腿,掃視廉租屋的客廳。
     他記得……因為風思遙霸占了裏屋,風靜持昨晚,是在外屋打地鋪睡的。他那小竹馬抱著他一回家,就飛快的給他收拾出了一紙箱的狗窩,把他安頓好之後,麻利的清洗收整風思遙撂邊兒的碗筷殘渣,整個過程幾乎無聲無息,可讓司暇睡了個世事皆空、口水直淌。
     司暇不由得感歎,小竹馬真賢惠啊。那樣的好男人值得一個更好的女人,不過這世上有沒有那樣的女人存在呢?雖說風靜持對異性向來敬而遠之,可對同性,他也不鹹不淡,難不成他是無性戀?這就比較麻煩了,憑他司暇一介狗身,不太好足跡踏遍五湖四海,隻為給風靜持找到一位誌同道合的女無性戀患者啊。要是他能奪回自己的身體……
     嗨!神遊了半天,看來頭號敵還是冒牌貨啊!不管他是異變了的司暇,還是躲在司暇皮囊內的外來者,饅頭狗體內的司暇都得想辦法擠出他的魂魄,將自己的塞進去,那樣才好隨心所欲的行動,按自己的想法辦事——
     “哢嚓”,門鎖開啟的聲音響起,司暇“嗖”的一躍而向鏽鐵門,饑渴在瞬間一掃而空,他歡快的搖頭晃尾,真正投入了身為寵物狗的角色。
     風靜持推門而入,本滿臉疲憊,一見室內黑暗無人,饅頭狗又哈呲哈呲的一臉饞相,不由叫了一聲:“媽媽?”
     風靜持又叫了兩聲,聽風思遙還不應答,就知道她已經出門瀟灑去了。將公文包夾在左臂下,風靜持彎腰摸摸饅頭狗的棕毛腦袋,問它:“媽媽喂過你嗎?我留了字條的……”
     司暇用腦尖去蹭風靜持的掌心,倏爾覺得能理解寵物們漫長等待的意義所在了:等啊等,終於等到了那個人,好似深眠了一冬,終於等來春暖花開,真好。
     司暇搖搖頭,風靜持立馬起身開燈,走向裏屋的方向。他開門進去,又馬上出來,沉凝著麵色反手關門。“媽媽把錢拿走了,”他那白皙的手指離開黃銅色的門把手,好似鳥兒折翼而落立足的支點,“她沒帶手機……去找那男人了嗎。”
     司暇心一涼。風思遙是……攜款潛逃、離家出走了?!看風靜持的臉色,他該不會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吧!這——
     為什麼他那小竹馬要吃的苦,總比他這一條狗要來得多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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