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將軍幹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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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平梟的第一個十年,習的是忠君護主,殺敵衛國之道。第二個十年,做的是忠君護主,殺敵衛國之事。
他十歲隨軍出征,十五提槍上陣。鮮衣怒馬,衝陷沙場,退匈奴,殺流寇,除倭患。他與天子相隔千山萬水,可他的名字,將載入史冊,伴天子左右。
許是感他思之深切,天公作美,邊關第十載,天子召他歸京。
邊關定,百姓安,懇切喚他一聲大人,不舍與之作別。可馬鞭揚得飛快,因他已三年未見天子。
殺敵衛國安天下,終與配得上金鸞殿前受你一聲讚歎。
怎料是深夜覲見,他成了叛國通敵欲圖謀逆的反賊。
燕平梟手捧著條條罪狀,彎身去拾天子怒極砸來的書信,額角讓硯台撞出了血,血流到了眼裏,血紅的顏色本已是司空見慣,手卻不知為何顫抖不停。信上是他的字,如此之像,連他也心生疑惑,字句充斥著反意。
毒酒呈來,燕平梟慌忙爬向前,望著天子喊道:“陛下!這不是臣所寫,臣死不足,可令奸邪之人計謀得逞、將對陛下不利啊!”
侍衛那拳腳自按不住他,座上之人仍不改色,他越發慌亂,不知如何措辭:“臣……罪臣……不!臣當真是冤枉的!陛下身邊藏有奸臣賊子,不可不防啊!”
誰人要害他?誰人要害天子的將軍?誰人要動天子江山!燕平梟爬到了天子身前的長階上,胸口不住起伏,一把將追上前來的侍衛揮退數步。
天子揮手,示意侍衛不必上前,燕平梟見之鬆了口氣,聽得天子道:“愛卿,你還不明白麼?”
他茫然,滿臉是血,擦了擦,似乎更恐怖了。
“你以為幾封信便可瞞過朕?你以為朕,是瞎子聾子不辨是非?”
天子嘴角噙著笑,燕平梟的表情呆得像塊木頭。“臣……臣不敢……”
天子淡淡道:“朕,便是那奸邪之人。”
啊?
燕平梟腦子空了一會,才回過味來,隻覺渾身發軟,涼至了腳底。
“不然你以為,朕為何費心給你看這信?”
我以為你對我失望透底,要朝我痛斥一番泄恨。
“你以為通敵謀逆淩遲夷族之罪,朕會單予你一杯毒酒如此便宜?”
我以為你念我戍邊多年,讓我死的有尊嚴。
“臣愚鈍。”燕平梟方想起要問什麼:“陛下,臣有一事想問。”
天子聲色溫和:“問罷。”
“臣……犯了何過?”
他再次彎起唇角,“你對朕懷的什麼心思,你明白,朕也明白。”
燕平梟瞪大了眼,眼前卻是發黑,心中狂跳不止,隻覺被掛在了懸崖邊上,仍有陣陣冷風吹來。
他……他知道,知道他……不對,現在不是臉紅之時。燕平梟不敢看他,俯下了身,“臣有自知之明,從未敢有一絲妄想,亦……”
“三年前匈奴進犯,太後一薨,朝中又是翻天覆地。唯有你略可信……憑你這份情誼。”天子道:“可如今不想,難保日後不想。得寸進尺,不是人之本性?”他也不介意,將自己罵了進去。
原來三年前欽點他為北平大將軍,委以重任,是因如此。他知他仰慕他,知他會感動得衝鋒陷陣生死不顧,故人盡其才。可用過之後,忽覺功高蓋主。
酒又呈至眼前,燕平梟接過,聞不見酒香,額角的血還在流,蓋住了它的味道。燕平梟作風嚴謹,便是大獲全勝,軍中慶功,他也不曾飲酒。這倒是生平頭一遭了。
“還有何話說?”
燕平梟望著酒麵,借著燭火依稀可見一人滿臉是血猙獰醜陋,抬手仔細地擦,這才能看得下去。畢竟不能讓屍體嚇到家中老人。
“臣有上有一位母親,下獨有一個弟弟,請求皇上,莫讓孤兒寡母受人欺辱。”他放下酒,像天子叩首請求。
“朕會對外說,愛卿戰死。追封,賞賜,他們不會受苦。”
燕平梟鄭重叩首三次:“臣謝主隆恩。”
事至此,他本該震驚,覺得不可思議,覺得痛心失望甚至絕望。可此時此刻,他竟連悲涼也未覺了。他不能再為天子做什麼,後者也不再需要他。他的一生並未虛度,也並未多麼輝煌。
想來邊關安定,非他一人所為,乃萬千兵士以血肉換來,他竟曾引以為傲。
唯一遺憾,未能死在沙場,而是飲了他的酒,醉死在大殿,不能在長者膝下承歡,在幼者身前庇護。
終了,連一聲長歎也不需要,再次望他一眼,卻見他忽地上前大喝一聲:“慢!”燕平梟心下雖平靜了,手卻還有慣性,仍在顫抖,讓他這一喝,嚇得手猛地一抖,酒灑了。
“臣罪該萬死!”
天子笑了一聲。燕平梟心中鬱結,他本就要死,這真是條件反射。
便聽天子歎了口氣,又命人呈了杯酒。
燕平梟看著酒灑在地上,濺在衣上,衣服燒出了小韠洞,地板冒起了泡(CaCO3+HCL=……?),喉中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原來這酒喝時酷帥狂霸,卻是穿腸破肚,痛甚利器穿身。
“怕了?”天子話中噙著笑意。
怕有何用?還能開恩換個死法?(好像寫換個安樂死……)
許是將要死了,燕平梟話也多了,“臣經常怕。”
“哦?”天子似乎很有興趣。
“每打一仗,便怕一次。”
“未想愛卿竟是個膽小鬼。”
燕平梟好笑:“今日他人死,明日便我亡,前一眼在臣身邊殺敵的弟兄,後一眼身上,便沾了他的血……陛下真龍天子之身,自是不會有所懼怕的。”
天子聽了末了的馬屁,便不再開口,似是覺得無趣。沉默直到酒呈來,燕平梟叩謝他賜酒,一飲而盡。到死都遵這規矩,也算……是另一種圓滿。
我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他說的,他亦聽到了。多少人臨死遺憾,我卻圓了。
肚子不疼?就是眼有些沉,燕平梟疑惑,隱約聽座上人道:“那這十年,你如何過來的?”
所掛者家,所思者君,所憂者民,所衛者國。誰未生,誰無死?生亦何歡死亦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