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白之虹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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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你是否還在奢望時光倒流,回顧過去的美好,想著萬一,萬一如此,一定不會讓事態發展至如此。窗外的火車鐵軌不斷延伸,分離,相交,再分離。
    她從夢中醒來,翻身撩開窗簾的一角。黃昏之中,一切事物都被打上同一色調的光影。她揉著亂糟糟的頭發毫無形象地向乘務員換了車票,抓起小桌上的煙和打火機走到車廂與車廂的拚接處,點起煙。
    要回家了。
    她把剩餘不多的煙頭丟在地上,踩滅它。一雙沾滿泥土灰塵的帆布鞋修飾了纖細的腳踝,和皮膚上突兀醜陋的疤痕。她在倒數第三站下車,鄰鋪的女人還在悶頭大睡。她沒有驚擾,悄悄背起巨大的戶外旅行包走下火車。隨著人流走出站台。人潮洶湧的火車站充斥著嘈雜和喧囂。她在向左或向右之間徘徊,兩條路,兩個不同的家。她的手插在口袋裏,死死地揪住衣料。
    小曉和奕棋在一起了,自她從法國進修回來之後,舊情複燃。奕棋的家終於也容不得他了,在租房子住之前,他暫住在小曉的租住公寓裏。
    他們一同回家,按照事先說好的,小曉去準備晚飯,奕棋回到他的房間休息。五分鍾後,傳來一聲慘叫和劇烈的撞門聲。小曉匆匆忙忙跑過去看,奕棋滿臉痛苦地揉著肚子,指著緊閉的房門,話都說不連貫:“裏麵,裏麵,裏麵有個女人啊!!!”
    小曉驚詫地看著那扇門,試圖把它完全看穿,腦子裏亂七八糟全都是電視機裏爬出來的女鬼和鏡子裏衣櫃裏爬出來的女鬼。突然一道強光擊中她的大腦,想到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小曉鼓起勇氣推門進去,奕棋的腹部剛剛受到莫名其妙的重擊,實在無力阻止,在門口緩了一分四十秒,門內傳來小曉激動無比的尖叫。奕棋咬一咬牙,也衝入房內,卻發現小曉緊緊抱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坐在床上。那個五官都被遮住的女人怎麼看怎麼都像一個鬼任小曉又跳又叫都無動於衷。
    小曉坐在客廳裏向奕棋解釋:那個女人就是這兩年小有名氣的遊記作者遊希,比小曉大兩歲,按照計劃要下個月才回來,沒想到提前了。小曉的散打就是由她帶入門的。另外,還有很強的起床氣。
    奕棋剛打算抱怨,遊希就赤著腳走出來,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重重地往茶幾上一放,全都是奕棋留在房間裏的東西。
    “那我晚上睡哪?”奕棋還是忍不住小聲抱怨。於是遊希近乎嫵媚地回他一個白眼,轉身回房,“哢嗒”一聲鎖了門。小曉無奈地歎氣:“好吧,睡沙發還是睡我房間?”
    “去你房間睡!”奕棋立刻說。
    “好吧,那我睡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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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希她啊,去年和男朋友登山,結果那個男人從山上跌下去,屍骨無存。”小曉在餐桌邊輕輕歎氣,“真的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兩個人很恩愛很般配。莫名地連葬禮也沒有,後來我再也沒有從遊希嘴裏聽到他的名字,她的遊記小說裏也沒有這一段,像是把他存在的痕跡完全抹去了,封印起來了。”
    直到第二天他們出門工作,遊希一直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小曉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如平常一樣出門。
    中午十二點,遊希終於睡眼惺忪地揉著長發走出房間。像是完全沒料到家裏隻有自己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偌大客廳裏,半晌,無比自嘲地笑了。她洗漱完畢紮好頭發,找出一瓶冰牛奶帶進房間,電腦的顯示屏投射慘白的光。黑色的方塊字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遊希地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直到手機響起來,是她的責任編輯。
    “你發來的稿子我看過了,作為初稿很不錯,我去幫你爭取雜誌的連載版麵,你盡快修改了給我。”
    遊希平靜地說著好和謝謝,精致美麗的臉上毫無悲喜。
    “另外主編找你,現在能不能來一趟。”
    “好。”遊希把手機丟到一邊,用力地合上電腦。
    張珩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到,在他為自己的升職主編據理力爭的時候。遊希一身休閑打扮,像個不諳世事的學生一樣嘻皮笑臉地走進來,主編精光四射的眼睛裏頓時光芒萬丈,他重申一遍張珩的資曆尚淺恐怕不能勝任,在結尾拖了一個長長的除非。
    “除非什麼?”張珩急切地問。
    “除非你把去年在西藏的經曆完整地寫下來。那件事你回避了很久,我相信讀者一定很期待你作為當事人的敘述。這樣你的書一定會暢銷,你的責編也就能順便得到不少好處了。”
    這句話明擺是對遊希說的。
    她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像一隻即將炸毛的狐狸,但她麵前卻是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張珩有些緊張地看著二人。去年的悲劇他知道,要遊希重新回憶一次,無異於重新揭開她血淋淋的傷疤。他不確定遊希會不會同意,或者——在辦公室發飆?
    “可以啊,我寫。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寫出來啊。”遊希倒是爽快地答應了,滿臉的漫不經心事不關己。
    主編勾起一個燦爛的笑容:“無所謂,反正不是我來催你的稿。”
    遊希頂著強大的精神力笑嘻嘻地勾著張珩的肩穿梭在格子間裏各種女人嫉妒的目光中,“珩珩啊我還沒吃午飯了餓死了請我食堂唄~!”她眉眼中的笑意那麼真實,看的張珩好心疼。
    晚上小曉和奕棋回到家的時候,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熱菜。遊希抱著雙腿我在沙發裏看旅遊頻道。
    “吃飯吧。”她站起來,對小曉微笑,身上像是用刻刀深深篆刻了孤獨二字,在窗外灰色的天空下凸顯龐大強烈的高傲。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長發束在腦後,淡淡地笑著。
    “就是有個當地的神經病硬是要我嫁給他,走到哪他都跟著,我怕有一天他直接找一幫人把我綁到他家裏去,就提前結束旅行回來了。剛給我的編輯打完電話手機就欠費加沒電,鬱悶死了…>_<…”遊希笑吟吟地解釋著。
    “就你這身手也會有人想綁架你?想太多了吧。”奕棋反唇相譏。
    小曉開心地看著她的男朋友和好閨蜜之間的唇槍舌戰,真心地感覺到美好。她天真地希望這樣的生活能夠一直保持下去,知道她結婚,生子,死亡。
    “笑死人了,你憑什麼諷刺我?吃白食的!”
    “那我也沒看見你交房租啊,每次都是小曉一個人交兩人份的房租吧!”奕棋理直氣壯地反駁,但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輸的很徹底了。
    “交房租?!我謝謝你全家!這間公寓的房產證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你女朋友每個月交的房租直接打到我的賬戶上你能住在這個舒適的遮風擋雨的屋子裏呆這幾天全都是托我的福並且我隨時可以把占用我房間的你趕出去你搞搞清楚!”遊希掛著勝利者的完美微笑高傲地嘲笑目瞪口呆的奕棋。
    小曉一臉同情地摸摸他又軟又黑的頭發:“別自取其辱了乖,她畢竟比我們大了三歲,尊老愛幼懂不懂?”
    遊希把白眼翻到天上,專心麵對自己的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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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亮起的手機屏幕,張珩的笑臉像陽光一樣燦爛,黑漆漆的緊閉的房間裏,那是電腦邊另一邊的光源。晚上十一點,遊希看著屏幕沉默了很久,她喜歡的手機鈴聲持續播放著,中途簡短,又很快重新播放。她點開免提,溫暖的男聲在黑暗裏仿佛一盞滾燙的油燈,熏到她幾乎落淚。那段日子裏,任何一個溫柔對待她的男人都能夠成為遊希的全部依靠。她脆弱倔強地尋找著精神寄托,用他人的關懷填補高傲灑脫的空殼。
    張珩說:“阿希,那件事,你不想寫也可以不寫。”
    遊希嗤笑一聲:“算了吧別裝好人,還不如你請我吃飯來的合算。”
    “我在你家樓下。”
    遊希穿好衣服下樓,張珩的手插在口袋裏,深黑的雙眼裏是快要溢出來的寵溺。他張開雙臂,用一個大力的擁抱迎接她。遊希撲倒他懷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我知道。”
    “我不愛你。”
    “我也知道。”
    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不愛你。我們隻是滿足了彼此的需要,為對方舔舐傷口,防止雙方一同頹廢沉淪,被愛情這一可惡的詞語拖下罪惡的深潭,相互安慰相互救贖而已。可那個用死亡使你銘記的人已經徹底在你身上烙下深深淺淺的傷,傷口會愈合,可是傷疤永久留存。
    一個長達二十秒的深吻後,遊希的下巴磕在張珩肩上,問:“今天晚上去誰那裏睡?”
    “來我這。”張珩說,“我想你。”
    張珩的家離這裏直線距離八百米,兩個人手牽手拐過三個彎,腳下的影子不斷變化著長短。大街上明亮如白晝的燈光靜靜注視著來往的行人,像一聲悲憫的歎息鍍在倉皇的大街上。
    “有酒嗎?”遊希頭上蓋著一塊吸水毛巾,濕漉漉的頭發打濕了純棉的白襯衫,內衣的樣式若隱若現。張珩微笑著打開兩瓶啤酒,白花花的泡沫溢出瓶口。清脆的撞擊:酒瓶和酒瓶,酒瓶和茶幾,手表和茶幾,在沉默的夜裏格外突兀。墨黑的保護色裏,樓下男男女女的歡呼聲和粗野的謾罵,橙黃色的車前燈和政府大樓頂端交疊射出的紅綠藍的光線,這一切的一切,都被緊閉的玻璃窗和厚重的落地窗簾完美地阻隔在外,連言語都顯得多餘,隻剩下緘默。
    G
    ——我終於明白,隻有直麵過去才能直麵未來。牽絆住過去的藤蔓可以一把火燒成灰,哪怕灼燒了腳踝,隻要能向前走,就是值得的。
    ——對不起,親愛的,我終於決定忘記你了。
    遊希親自做了書模,站在山坡上,迎風搖曳的經幡下,燦爛微笑恍若天女。
    新出版的遊記《灰白之虹》取得了出人意料的爆紅,上市一星期銷量過萬。而這時,遊希卻沒有出現在公共場合之中,無論是簽售,或是任何一條新的微博動態。猜測無數,真正的原因卻連遊希自己也意想不到。
    “遊希!!!你快過來快過來!我在書店門口!快點!!!”
    “唔……幹什麼啊……”遊希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窩在被子裏。
    “澤之!我看見澤之了!!!”
    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遊希一個激靈驚醒了,一種深深的不安從心髒正中蔓延。“你呆在那別動!我馬上過來!”她跳下床,急匆匆套上外衣。
    等紅燈的時候,她看見手機上十多個未接電話,長長歎氣。好想再出去旅行啊。
    書店門口,她老遠就瞧見小曉身邊多了一個人。不是弈棋,而是她最熟悉的身形。她可以背得出那個人身上所有衣物的品牌,包括手表和打火機。就因為如此,她開始難以抑製地憤怒起來。書店門口的海報上列出了暢銷書單,《灰白之虹》名列前茅,簡直是莫大的諷刺。她快步走到小曉麵前,擠出一絲笑容,“抱歉。”
    “你看這是不是澤之!他沒死!”小曉見到遊希又激動地跳起來,語無倫次地叫了一會兒才突然回過神來,笑容一下子在臉上凍成了冰渣,難以置信地停下來。“你剛剛說什麼?”
    “抱歉。”
    “抱歉?你早就知道了?”小曉忍不住望向旁邊的人。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身邊的男人點點頭證實她的猜想。
    “閉嘴吧賤人。”遊希惡狠狠地說。他早就不是記憶中和夢中那個樣子,她清楚,所以放任自由。曾經他們相愛,隻是因為對自由相同的熱愛。隻是雙方都愚蠢地忽略了最重要的問題,既然對自由有著同等的熱愛,又怎麼會允許有一個人用紅線牽住小指,在紅線的另一頭呼喚呢?
    最先破壞這種和諧的,是澤之。一起走川藏線的途中,他愛上了當地的一個女孩。他向遊希坦白,要留在四川。
    那次旅行,遊希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朋友問她,澤之呢?她便隨口答道:“死了。”於是不知怎麼的,竟一傳十十傳百,她的所有朋友都知道遊希死了男朋友。也有不相信的人打電話來詢問。遊希昏昏沉沉睡了三天,所有電話一律不接,居然被認為是印證了傳聞。她實在懶得辯解,好在她的朋友們都很善解人意地不再提起澤之,模棱兩可地含糊了一年多。
    當然,在告別的時候,澤之也確實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我已不值得你再去愛了,放手吧。麵前還有很寥廓一片天空任你去尋找。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就當我……摔下山崖死掉了就好。”
    “死掉了就好?你在開什麼玩笑。”遊希冷淡地笑起來,“你以為死人是這麼好當的?知道麼?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會銘記你一輩子,幾十年後我也抱著你生前的照片進焚化爐。可是現在的你還怎麼值得我去懷想一生?相信我,最少三個月,最多一年,我會徹底忘記你。”她那樣高傲不可一世的靈魂,不能接受這樣輕蔑的侮辱。寧可被剁成肉末,也不能被踐踏被掌控。
    “對不起,我後悔了,所以,回來了。”澤之微微地笑了。你看,這就是她曾經深愛的少年,僅僅一年不見,她懷揣著孤獨的靈魂在外漂泊許久,隻為尋找一個真正可以停泊的地方;他……他信誓旦旦住進她心裏,又離開,又回來。是,遊希的確說過,她的心是一個遊樂場,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進出,但她隻會躲在一個角落裏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人能將她帶離。可是他連門票都沒買就這樣咋咋呼呼闖進來,豈不是太不給她麵子了?
    “你憑什麼……”遊希的顫抖了,聲帶像破碎了似的震動著。
    “就憑我們依然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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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去一趟印度,三個星期的深度遊,你要不要一起?”
    遊希抬起頭,頭頂滿天的星光如煙火般絢爛。溫濕的夜風撩起烏黑如墨的長發。澤之把大手覆在她的頭頂,似是被熱咖啡浸潤過的聲音回蕩在耳畔。
    粉紅之城的夜晚,澤之將一串廉價的紅寶石項鏈掛在她的脖子上,從後麵摟住她的頸,隻要再多用點力就可以掐死她。他說,阿希,我們戀愛吧。
    是不是我拒絕,你就殺死我?她閉著眼睛,輕輕地問。澤之溫暖的鼻息噴在頸後,挑動了人類最真誠也最原始的渴望。
    不。如果你拒絕,我們同歸於盡。澤之輕輕笑著,吻她的耳垂。我不相信你會拒絕。
    我本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自由教的狂熱教徒。
    小傻瓜,這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自由。我們用情侶的身份牽絆住彼此,就是給予對方另一種自由。
    你保證?
    我保證。
    那麼,放開我。
    澤之依言鬆開手,遊希轉過身,眼中亮閃閃的,比夜空的星光更加璀璨。澤之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淚,她卻突然踮起腳,咬住他的唇。
    她在所有的理智和信仰麵前丟盔棄甲,寧願被他束縛一輩子。
    隻可惜,她的虔誠最後還是沒有感動上蒼。
    ——我開始漸漸明白,從一開始,我們的戀愛就是一個愚蠢的錯誤。在我最驕傲最任性的時候接受了他的關愛卻沒有回應的覺悟,仍然像一個小學生一樣不斷不斷地索取,因為我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應該所求對等的回報的,為對方做什麼都甘願。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大概是被衝昏了頭腦吧。我忘記了這句話應該用來啟示自我而非加諸他人。所以我現在單身,一直也沒有找男朋友的打算,可能是沒有自信了。什麼人長了什麼腦子什麼眼神才能看上我啊,都是白癡吧,除非世界上隻剩一個女人否則沒有男的會看上我的吧,甚至很想說因為喜歡我才買這本書正在捧著看的你到底是什麼心態等等等等各種自黑都飆出來了。
    ——我沒有任何心理疾病,真的,我去做過周密的心理谘詢,醫生說你很好,有一點心理問題都在正常範圍之內,不需要接受治療。我想怎如果沒有心理疾病,那就一定是腦子出問題了……所以那段時間我表現的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沒有人會覺得我有任何一點不對勁的地方,當然也不會問我“你還好嗎?”這樣的話——當然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說明沒有人理解關心我,的確是有的,我對此深表感謝——隻是想說明我表現得一切正常,但是心裏已經徹底自暴自棄了,在剛失去他的半年內。
    ——他在我心裏,一輩子都不會搬走了。但是我會向前看的,總有一天會好的。我堅信著。
    ——他為我築起一座灰白色的彩虹,在剩餘的漫長的一生裏,我要負責把彩虹塗上成百上千種顏色。
    ——這是他用生命交換的約定。
    遊希低下頭,閉上眼睛,握住了向她伸來的那隻手。
    外衣口袋的手機裏,靜靜地躺著十幾個未接電話,清一色全都是張珩的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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