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台風過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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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要如何將我卑微到塵埃裏去呢?”
“我就這一顆心已經被你燒成灰了,就算再踏上兩腳,也不過就是散了,還能怎樣呢?”
“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台風在這個秋季光臨了小鎮,接連下了兩天的大雨,汽車濺起點點泥濘,屋簷下滴漏的水驚擾著野貓。公交站台上擠滿了人,司機打著哈欠,車內人頭攢動,潮濕的氧氣像貢品一樣被吸入肺部,變成二氧化碳吐出。
夏樹流著淚,絕望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黑色的襯衫和長褲,食指和中指上有煙熏的痕跡,濕淋淋的黑發滴著水。她抹去眼淚,重複道:“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夏樹和楓太在一起的第四年,楓太出軌了,對方是酒吧的吉他手,有一頭金紅色的長卷發和大片的薔薇紋身。夏樹親眼看見他們聖誕節的零點在噴泉廣場的正中央接吻,頭頂北極星璀璨。夏樹捂著眼睛,冷冽的風灌進胸腔,紛紛揚揚的雪花從耳畔廝磨過,她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撥通楓太的電話,在人潮湧動的盡頭看著她深愛的男人。
“我好想你。”
“夏樹乖,你明天不是還有一場論文答辯會嗎,好好睡覺養足精神,睡著了也能想我的哈。”楓太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清晰地傳達到她的耳中,寫盡了無比的溫柔。
“那,你明天回來看我比賽嗎?”
“你放心,我一定來。”
夏樹垂下長長的睫毛,聽著電話掛斷後的忙音,狠狠咬住下唇,震動的聲帶傳出細小的抽泣。她獨自走回租住的公寓,雪花落滿深棕色的短發。夏樹將圍巾拉到鼻子上麵,呼出的熱氣涼涼地覆在嘴唇上。她關上房門,沒有開燈,順著門板慢慢滑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黑白色的地磚上。夏樹捂住臉,終於哭出聲來。
三天後,夏樹接到了楓太的電話。
“夏樹,我們分手吧,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
“你在開玩笑嗎,相處四年你跟我說我們不太合適。”夏樹輕輕笑起來,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她隱瞞不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什麼都不會發生。她保持著冷靜的語調,心髒宛如錘鼓般劇烈跳動。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不就是分手嗎,誰不敢啊。”夏樹果斷掛了電話,再多留一秒就要哭出聲來了。她緊緊攥著手機,忍下眼淚。
楓太在城南的一家酒吧裏做鍵盤手打工,夏樹常常跑去聽他們樂隊演奏。今天看樣子是不能去了。她坐上電車,走進城北的苜蓿酒吧  。店裏放著披頭士的歌。酒吧老板一邊向吧台邊的美女放電,一邊招呼了夏樹。
“《Let  it  be》是嗎?我還以位你會放搖滾樂,沒想到是這麼悲傷的一首歌,真是來錯地方了。”夏樹苦笑著向老板修一打招呼。
“說說吧,今天來找我又有什麼心事想訴說?”修一放下兩瓶德國黑啤在她麵前,一一打開。
“你請客我就告訴你。”/
“……”
修一小她七個月整,高中時期就出來打工,幹了一年從以前的老板手裏接下這個店,經營得很不錯。夏樹偶爾中午到他店裏抱著吉他唱慢搖,能抵了酒錢。
“好啦,也沒什麼,就是我終於失戀了。”夏樹莞爾一笑,舉著啤酒瓶往嘴裏灌,很快就見底了。
“嗯?失戀了是這反應?這也太平靜了吧,你甩了他?”
“不不不,當然是他甩了我,你看我是這麼隨隨便便的人嗎?所以啊為了安慰我請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謝謝我愛你。”夏樹眨著明亮的雙眼咧開嘴,她剛摘下圍巾和手套,修一就揉亂了她的短發。
“日向修一我說過了威士忌要加冰!不加冰怎麼喝啊……等等等等我不要熱可可你放過我吧……”
好吧,就算是失戀,也用不著一哭二鬧三上吊吧。夏樹和著音樂的節拍和修一說笑,海鮮飯的味道極大地滿足了味蕾。她在這裏呆了很久,披頭士和邁克爾傑克遜的歌換了一首又一首。她醉醺醺地靠在牆邊抽煙,直到有人奪走了她的第三支香煙,扔在地上,踩滅。夏樹看著地上微弱的火星,醉眼朦朧地看著來人模糊的輪廓,黑色的呢絨大衣和名貴的耳機。
“先生,你找誰啊。”她嘻嘻笑著,肆無忌憚。
錯不及防地,她被擁入懷中,緊緊摟住,骨頭都要散架了似的。她聽見耳邊的聲音陌生又熟悉,從很遙遠的地方,逆風傳來,聽不清楚。
“夏樹,夏樹我錯了,我們重新在一起好不好。原諒我……”
她茫然地張著眼,好半天才聽清楚他的話,一聲嗚咽流轉在唇邊,最終化為歎息。
“楓太?”
“是我。”
“楓太???”
“是我。”
“你不是不要我了嗎?你不是和酒吧的吉他手好上了嗎?”
“夏樹我知道你怪我,怎麼生我的氣都沒關係,可是我愛的是你啊,原諒我好不好?”  
她看見修一在調試音響,吧台上剩著零散的空酒瓶。一個身著皮草長裙的女人全神貫注地挑出意大利麵盤子裏的青椒,牆麵上掛著亂七八糟的油畫,舞台上的樂隊歇斯底裏地唱唱跳跳。
這一切的一切,宛如消失在星軌間的光芒,距離她可觸摸的範圍無比遙遠。
漸進清晨,傾盆大雨中夾雜了不少雪花。楓太租住的公寓裏有很大一扇落地窗。夏樹屈著雙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聽見楓太走出來的聲音,伸手抹開蒙在玻璃上的水汽。
“下很大的雨啊。”
“沒辦法,因為有台風啊。過兩天就會放晴啦。”
“那樣的話又要降溫了。”
“那就把自己裹得像雪球一樣吧,我們就可以一起滾來滾去了。”楓太彎下腰,輕輕刮她挺翹的鼻子。夏樹微微笑了,細長的手指在衣袋中收緊,鑰匙硌疼了指腹。
——每次睡醒,眼前的人總是陌生得可怕,就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從沒有見過的物種一樣,立刻想要尖叫,嗓子卻像積了很厚的灰塵,死死地堵著說不出話。
——呐,修一,你覺得我還能撐多久?
放暑假的前一天晚上,夏樹清點了宿舍的東西,提著楓太喜歡炸薯條和啤酒走進他的公寓。
她推開房門,含笑看著床上兩個人匆忙拉起被單遮擋赤條條的身體,手上的塑料袋落在地上,沙沙地響。
“不好意思我唐突了,你們繼續。”夏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幫他們帶上房門趕緊離開,正常的言情劇裏遇到這種狀況不應該指著鼻子破口大罵或者大哭著跑出去出門就被車撞然後穿越麼?她自嘲著走出公寓的大門,倚在米黃色的老舊牆壁上,抬眼望向漆黑的,無星無月的夜空。她慢慢閉上眼睛,聽冷風輕唱低吟,已沒有眼淚來應景。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她低頭看著楓太發來的短信,低低笑起來,熟練地關機,取了卡,仔細收進包裏,翻出偷偷配好的楓太家的黃銅鑰匙,大力將手機和鑰匙一同擲向黑暗中的樹叢。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麼對不起。
苜蓿酒吧是夢裏的避難所。夏樹捧著一杯加冰的純麥黑啤,苦澀的泡沫漾在鮮紅的唇邊,舔盡。
“你覺得我應該有多愛他?或者說,我耗盡了多少的愛來原諒這些傷害,然後剩下的愛又足夠支撐多久呢?有時候覺得我真賤啊,不把自己逼到走頭無路的地步就死拽著不肯鬆手,明明知道他已經不愛我了,還要執著下去幹嘛呢?”
修一調酒的動作漸漸慢下來,沉默了一會兒。
“你僅僅是,忍受不了沒有楓太的寂寞而已。”
夏樹和楓太分分合合三次。
第一次,楓太看上了同一個酒吧的吉他手,提出分手。同一天晚上,他幡然悔悟,追回夏樹。
第二次,楓太和酒吧的一個客人上床,被夏樹看見,他提出分手,三個月後那個女人從30層的大廈上跳下去,摔成肉醬。又過了一個月,楓太再次把夏樹追回。
第三次,秋季的某一天,夏樹說,我們分手吧。
楓太在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出來談談。”
店家為了躲避台風紛紛關門歇業,大街上的廣告紙被風吹散在花壇裏。繁華的街道此時格外倉惶蕭條。夏樹從手袋裏抽出一個未開啟的啤酒瓶,照著楓太的腦袋砸下去。傾瀉而下的玻璃脆響和啤酒泛出的橙黃色泡沫淋淋漓漓灑滿了楓太滿身滿臉。他沒有管額頭上流下的鮮紅的血,眼中的悲傷如此真實,像一隻刺蝟露出最柔軟的腹部,隻有夏樹知道他的刺有多傷人。她的雙手插在口袋裏,冷冷地笑看楓太狼狽的模樣。
“你看,我們已經彼此傷害,互不相欠了,從此相見不如懷念吧。”夏樹轉身,卻被楓太死死搭住肩膀。他冰涼的手擦過頸項,夏樹幾乎顫抖。
寒風中的楓太身上有濃烈啤酒味,他站在夏樹麵前,平靜得可怕。“修一來找我的時候對我說,不能再給你幸福就不要再糾纏。我說那不可能,隻要我還愛你,就絕不放手。”
夏樹愣怔片刻,忽然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洶湧決堤:“絕不放手?你開什麼玩笑,我們前兩次分手難道不是你先放棄的嗎?”  
“你還要如何將我卑微到塵埃裏去呢?”
“我就這一顆心已經被你燒成灰了,就算再踏上兩腳,也不過就是散了,還能怎樣呢?”
“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她胡亂抹去眼淚,重複道:“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貫穿整個街道的風突然停了,空氣像膠水一樣凝固,楓太闔上雙眼,深呼吸,複又睜開時,已經恢複了以往的深情。他第一次害怕夏樹會真的離開他,這種徹底放棄的絕望比死亡更令他恐懼。如果夏樹的靈魂上已經不再鐫刻他的姓名,那才是宛如虛空一般荒蕪的絕望。在一灘酒漬,他在堅硬粗糙的水泥地麵上,沉重下跪,
“夏樹啊,我在你眼裏真的那麼不堪嗎?這麼多年我們不是一直很好嗎?你相信我,這一次我們還能夠走下去。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吧。”
    “就算你的心髒被我燒成灰,我也要把它裝在盒子裏,隨身帶著,不離不棄。”
  夏樹捂住嘴,早已淚流成河。她閉上眼睛不敢看他,自我否定一般拚命搖著頭。
“那不是愛,僅僅是滿足了你自私的占有欲罷了。”
——就算我們相愛,也有竭盡一生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們這麼多年的美好難道不是你一手毀壞的嗎?你臉皮怎麼那麼厚,還好意思跟我誦讀愛情宣言?”
——我將最美的你保存在最美的時光裏
“楓太啊,我們就不要再虛偽了,放過彼此吧。”
——我知道,其實你已不再如從前一般愛我。
那一年,一場台風席卷了神奈川縣,隨後向南繼續移動。
那一天,夏樹終於決定要離開神奈川。
“我聽說你去找過楓太是嗎?”苜蓿酒吧裏,夏樹拖著大大的行李箱來道別。
修一語塞,不知該如何辯白。夏樹卻隨即一笑,“謝謝你。”
修一紅了臉,急忙轉移話題:“你還會回來嗎?”
“或許吧,但我比較喜歡你把生意做大來東京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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