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燥熱。楓落在漆黑破屋一角抱著一堆竹簡不動。
    楓落放下竹簡走出房門，手扶竹子抬頭望著天空圓月，夜風消減了暑氣，隻清朗的夜色惹紅了離人雙眸，楓落睜著的大眼越發淒迷，嘴裏低低念著‘月懸竹徑幽，時違人生愁，清風一縷送，百年不到頭。’
    又圍著竹園安靜地走了一圈。跨進門時，月已西沉。
    雞鳴。
    大火吞噬兩間破屋就在前一刻。此刻竹園內掛了無數盞燈籠，大家站在一堆灰燼前麵對一個事實，就是楓府瘋癲六少爺玩火自焚，屍骨無存！
    楓舞接到楓林傳來的消息時，人正在江南獨院內核對賬務。隻見他放下信，挑了燈花，又拿起信看。信被翻來覆去，舉起又放下了好幾回後，才一臉平靜地將信放到火上點燃，看信紙一點點燒化成灰。
    “二少爺！”管家李忠瞧楓舞過於平靜，不放心地喚了一句。
    “我沒事。李叔，你早些歇著吧。”楓舞也不看李忠，隻埋頭繼續對帳薄。李忠走後，楓舞抬起頭來望著窗外一動不動，清早，李忠經過書房方發現仍坐在書案前的楓舞神色慘白之至，喚了一陣也不見應，立即上前扶了人去休息，隻沒料到這一挨床人就暈了去，三日後才醒轉來，將養了一陣，人方有起色。
    八月底，楓舞回府訂親。竹園請了和尚做法，又請了道師看地，一座竹樓小府在竹園內拔地而起。
    竹林西偏，湖水乍起。楓舞負手站在五果子林下，欲扶正幼苗的小身板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楓林送軍藥去了，也不知這一路可安好，雖說武功不差，但江湖經驗極少。
    “二哥！”楓林抱著劍，踏著步子，輕快走來。不巧，天已開始下雨。楓舞回身隔著雨看見楓林，有些吃驚。
    “這麼快？”楓舞上下打量了楓林一遍，見沒有絲毫受傷和倦怠之色，臉色漸喜起來。楓林嘴角一抹得意。這還快？路過黃栗坡時，他還順道去看了林汐，耽誤了一日。
    “我放話了，商會你放心去便是。到時我也會陪你一起去。”楓舞點點頭。暗影雖說功夫了得，但和楓林一比就有雲泥之別。
    “剛才聽聞郡主在舉辦茶會，二哥為何不去？”楓林發現他這二哥也不全是被生意纏身，即便是有空閑也都喜歡一個人獨處。這和以前有很大改變。楓林前跨一步和楓舞並立。
    “你二哥性子悶，不想掃了大家雅興。”楓舞轉身看湖水，臉上有些違和。自從訂親後，就不想見到肖紫涵。待楓府將京城商會東家之位坐定，他便要出門，走南闖北。也許還要去前線探望大哥一番。楓舞在心底細細盤算。
    楓林見楓舞沉思，也不打擾，自個兒翻出竹園，抱著劍往街上逛去。
    九月底，陰雨綿綿。一輛馬車往城南而去。楓林抱著劍走在大街上，他這是要出城探望林汐。楓林想起林汐一顰一笑，嘴角不覺牽起。
    馬車擦身過，車裏楓落掀簾留戀四周一景一物。
    楓林先一步到了城門，馬車接受檢查。楓林往裏瞧了眼。羅逡躺在馬車裏，氣虛體弱，看樣子不久後便要壽終正寢了。
    “你們這是去哪兒？”
    “爺爺病重，回鄉下。”士兵點頭放行。楓林漫步在馬車後，看馬車漸漸消失在雲靄中。
    “爺爺，你堅持住，再前去就是羅家村了。”楓落回頭看大病難愈的羅逡，臉色愈發淒愴。七旬羅逡瞧著車架上揚鞭策馬的羅風。楓落大難不死後，改稱羅風。
    “傻孩子，爺爺騙你的。羅家村遠在江南的鳳溪鎮，當年你爺爺我可是來參加藝林大會的，盤纏用盡，落第之際，又遭宮變，淪落街頭，多虧王家少爺襄助，方在京城落腳，專研營生。又因落第，無臉回羅家村，便也斷了老家書信來往。多年沉屙，如今想把它長埋地下，京城外的羅家村隻是老頭子的念想罷了。”
    “還回去麼？”羅逡和楓落相依為命了三年，多少也看出了楓落的不安心思。
    “爺爺。”楓落不明所以。
    “小混蛋，你想啥，爺爺會不知道？馬車裏突然多出那些東西，你當爺爺參加過藝林大會是誑你的。王家十年前遭遇家變，你若是他家孩子該有多好？”
    “爺爺，風兒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人告訴過風兒。”楓落低低應了句。羅逡不再問話，靠回背墊，閉目養神。
    京城五十裏外，羅家村。一輛馬車停在一座農家小院前。楓落跳下馬車，從馬車裏扶出羅逡，進屋，抹淨了一張長椅，鋪了一層薄被，扶羅逡躺下後。趕緊收拾屋子。
    院子不大，後院梅花樹不像移栽的。樹根是從牆底竄進來的。羅逡打掃後院廂房時才發現村北有高高的山坡，再往上就是一群高矮不一的山。瞧地勢附近該有山穀之類的。
    羅逡瞧著車夫幫忙將車上行禮搬進屋子。車夫抱著一捆畫筒，一時沒地兒放，就在羅逡身旁的桌上一抹，擱下。羅逡扭頭細細打量這些畫筒，最後伸手勾了一幅出來。拆了，看。
    畫上是一條竹林小徑，一個人持立，背影模糊，色潤極淡，意境幽遠。落款風。羅逡張大了嘴，立即又將畫卷好放回原處。
    “停下來！”楓落端著水從外邊進來。見羅逡朝他喊，便放下水，走近他。
    “爺爺？”楓落不知羅逡有何事。
    “這畫你從哪兒拾來的？”羅逡自然知道這是新作，並非名人遺作。若是楓落喜歡卻也買不起。而楓落品性，據這三年觀察也並非賊偷一類。楓落搖頭。
    “不是拾的。”
    羅逡瞪圓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去喚過東村的張大娘來幫著你收拾下，把書房也拾掇出來。”羅逡惱怒地瞪了楓落一眼。
    “兔崽子！”楓落跨出門的腳微滯。聽語氣，楓落不知羅逡是喜還是怒。更不知他因何會這樣。
    收拾了整整一日，中途張大娘做了麵條，熬了藥過了中午這一頓。晚上吃的是楓落做的飯。楓落在張大娘走後想著早些歇息，就去扶羅逡進裏屋休息。
    “扶我去書房。”楓落也不多想，隻扶著羅逡去了書房。坐一旁的楓落隻見爺爺透過燭火盯著他看了良久，也不眨巴一下眼，就越發覺得不自在。
    “你這孩子！”羅逡回過神來，歎了口氣。
    “羅逡大限將至，你這又是何苦？”
    “爺爺！”楓落隨即明了羅逡的氣話，想必是知道了他被騙的事。
    三年前楓落出現在一座破敗莊園內。附近都是乞丐，為了不讓人起疑，他便拾起了地上連乞丐都不穿的破衣罩在身上出了莊子，後來就一直乞討在羅逡的燈籠鋪附近。偶爾也幫忙打打下手。
    羅逡一個獨老，見他還算聰明便收養了他，入了戶籍，取名羅風，隻當為城裏處置難民一事做出點貢獻。
    在京城跟羅逡的三年，不是羅逡不管教，是楓落除了去廚房搗鼓一二救濟小乞丐外，真就沒有其他招人不快的地方，燈籠鋪子生意一般，羅逡也不願拘著他，畢竟是小孩，收養他也隻是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他。
    楓落離開他前總要打聲招呼，回到燈籠鋪也會喊他一聲爺爺，最後一年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他身旁抓藥，煎藥照顧他起居，羅逡還有何責備於他的？隻是從沒想過楓落會騙他，這點是他這個固執老頭萬萬無法接受的。
    “風兒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楓落隻好將成為乞丐之前的事大致告訴了羅逡。羅逡聽完瞪起胡子，直罵可恨，後又安慰了楓落一陣。隻道他這一去，此事萬萬不可再對他人說起，楓落含淚點頭。
    羅逡這才讓楓落扶他去裏屋歇息。
    深夜，羅逡便去了。
    楓落在村民們的幫襯下葬了羅逡。頭七一過，楓落閑了下來，便到村子裏走走。
    羅逡這一年藥用花費雖沒欠債，倒也所剩無幾了。原先是購置了些良田讓村民幫管著，後來不知何因，羅逡把良田變賣了。如今隻留有這座小宅院的房契和百十兩銀子，除卻買祭品花費足夠楓落吃穿三十年。
    年前，羅逡才就收養楓落一事在村裏辦了酒席。村裏老少都知道楓落是羅逡收養的。誰知這沒多久，羅逡就去了，村裏的莊稼孩子跟楓落都不熟，見他一個人住一棟院子也有眼紅的。
    晚上楓落經常能聽到門前院後的狼嚎熊叫。楓落也隻當是陪著他玩，獨自在書房裏看書練字畫畫。
    盯著燈，凝思良久，楓落開始閉目靜坐，感受四周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