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你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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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流羽,我回來了!”
我猛然抬起頭,是蝶依回來了?!
我連忙起身衝出門外,迎麵正碰上蝶依。她當年微微發黃的頭發不知何時變得如黑珍珠般明亮,動作神態越發帶著傾倒眾生的獨有韻味。
她放下提籃對我道,“李嬸也不知怎麼了,我正在選菜呢,她卻拚命讓我回來,也不告訴我是什麼事。流羽,你說奇不奇怪?”
我啞然,不知如何回答。難道要我直接告訴蝶依鬼老頭去世了麼?不,蝶依無論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可是,她終究還是要知道的……
“流羽?流羽!”
我慌忙回過神來,“怎……怎麼了?”
蝶依抬起一雙如澄瑜般的大眼,緊盯著我,似要從我眼中看出什麼端倪。我連忙移過目光,心髒卻擂的飛快,我嘴上打著哈哈道,“看什麼呢?看了這幾年還沒夠?”
“才沒有!”蝶依紅著臉解釋道,“我總感覺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爺爺又為難你了?我去找爺爺說說。”
蝶依說著,便往裏屋走,我急忙喝道,“不要!”
蝶依被驚了一大跳,我亦是被自己這樣重的語氣嚇到了。蝶依回過頭來望我的眼神滿是不解和委屈。她是敬國的帝姬啊,如果沒有那惡婦的謀害,或許她會是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可現在……她粗衣糙食,卻還要經曆失去至親的痛苦……
我一把拉過呆立的她,緊緊將她嵌在懷裏。蝶依的身子微微顫栗,用手推著我,小聲道,“別,爺爺在……”
“依兒,”我打斷她的話,手心卻為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凝滿了汗。我貼在她耳邊道,“依兒,你靜靜聽我說。”
“嗯。”
我想她定是又紅了臉。我是第一次抱她——這樣肆無忌憚的摟緊她,這樣的溫情,卻要說出讓她傷心的話。
“依兒……”
“什麼?我聽著呢。”
“去了……”
蝶依疑惑道,“什麼去了?”
“爺爺。”我的嗓音愈發低啞,“爺爺去世……蝶依……”
我還未說完話,蝶依便奮力要將我推開。“不要,不要進裏屋……依兒……不要哭,還有我……依兒,我不想看到你難過……”我拚命抱緊她,將頭深深埋進她的脖頸中。
蝶依的呼吸在我耳邊有些急促,意外的,我沒有聽到她的哭聲。驀地,她道,“流羽,放開我。”
語氣是我從沒聽過的顫抖冰冷。
我一愣,雙手慢慢鬆開。
現在回想那一刻,是我眾多記憶的又一個定格,就像是有預感似的,鬆開了她,便永遠的,再也握不住了。
蝶依從我身邊擦過,進了裏屋,不久,便聽到她壓抑許久的哭泣聲。
那天,幾片桃色花瓣飄了進來,紛紛揚揚,因著春風,落了滿地。柔和的陽光就像是一層淡金色的帷幔,鋪陳在裏屋內。
我隻能站在屋門外,看著蝶依撲在鬼老頭冰冷僵硬的身上痛哭。
七你若離去
我和蝶依將鬼老頭安葬在小鎮後山的半腰上。那裏翠竹林立,有悠然深邃隱居之意,像極了他在後院種的小竹林。我想,若是他生前能看到這裏,必定也會喜歡。
蝶依這麼多年來在鬼老頭的耳濡目染下,用醫療術也不差。這個白匾醫館也就這樣繼續支撐著。她仍和從前一樣,素白粗衣,竹簪綰發,隻是一張本來就清麗的臉蛋,愈發消瘦了。
並且,她與我之間的話,也不似從前那麼多了。
我歎了聲氣,這樣的大悲大慟,又有幾個人能承受的了呢?也罷,就由著她吧。
隻是,這樣的蝶依,我還能放心的入京求名麼?
這樣想著,就欲收拾課桌下課。驀的,身旁的雅文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道,“跟我到後麵來一下。”我方轉過頭,他卻已走出私塾,隻看見他花色的衣袂隱過屋後。
私塾的後院是一小座池塘。給我們授課的老頭在這裏種了許多隻有碗口大的睡蓮。現在正是盛春,蓮連小骨朵也未打一個,隻能見到清清的池底,幾尾魚靜靜的遊著。
雅文的錦衣上落著幾瓣梨花——是塘邊兩株正盛的梨樹。這樣素淡的白,雖在盛春,卻也抵不過雅文衣衫的花團錦簇。
雅文開始隻是望著塘麵,許是在等我問他為什麼叫我來這裏罷,可是我偏就不問他,陪著他瞧光禿禿的塘子。時間隻靜了一會兒,他便沉不住氣,有些氣憤的問我,“你想怎麼辦?!”
我心裏暗覺好笑,雖然知道他在問什麼,麵上卻裝著傻,問,“什麼怎麼辦?”
雅文一把拽過我的衣襟,被迫與他對視。他的眸中有怒火,我知道他是真的急了,他吼道,“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扔下蝶依?她已經很可憐了,你難道都看不出來她雖然笑著卻總有要哭的感覺麼?”他頓了頓,手勁卻依舊不減,我好像聽到衣襟被他“呲”的一聲撕裂的聲音,“蝶依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人渣流氓!?吃完軟飯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猛地把我推出去,我剛好被狠狠的撞在梨樹上。我痛苦的悶哼一聲,跌坐在樹旁。梨樹被我震的花瓣似潑下的雷雨傾下。我抬起頭,一瓣梨花柔柔的貼在我額心,暖陽灑下,它似乎也有一點暖意。我拿下梨瓣,把它對著陽光而視,通透、潔淨,正如陪了我三年的蝶依。
我回過神來,正看到雅文轉身要走,也許他剛剛又賤罵了我幾句吧。我叫住他,“雅文。”
他聽到了,卻又氣衝衝的往前走了幾步,最後才恨恨的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我低頭輕笑了一聲,雅文總是這樣,藏不住喜怒哀樂,卻也是這樣才活著灑脫。
“有話快說!”他依然是沒有回頭,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
“幫我照顧蝶依。”
這是我醞釀了許久的話,我知道,憑他小王爺的身份定能顧全蝶依,而我,不能。我現在就像刀鋒上的劍客,沒有退路,隻能拚命的往前。
更何況,我知道雅文喜歡蝶依。
雅文有些驚愕的回過身看我,我扶著粗糙的梨樹幹起身,對他微笑道,“就算是我自私好了,請你照顧好她。”
雅文的眸中有些不解,他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憤憤的一甩袖子,走了。
我望著太陽,嗬,這樣好的暖陽天,攜一壺桃花醉,配兩碟小菜在這裏靜賞美景,是最愜意不過的了。
可終究這樣好的時節,卻是離別斷腸日。
我收回扶著樹幹的手,發現掌心早已被糙樹皮扯出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也不知是我太用力了,還是這樹皮堅硬得不行。
我用布衣隨便抹了抹手。
遙遙聽見擺渡船夫嘹亮的歌聲,歌聲唱到,“……皎皎白月是我家,田田蓮兒是我妻,那年桃花滿山腰哎,莫負有情嬌女娥哎……”
莫負有情嬌女娥。
我在小鎮上遊蕩到半夜才回到醫館。
我不想回去。春末,敬國各地便開始招集學子考試。我是必定要去的。可是我到現在還在這個無名小鎮上混著。
我哭笑不得。腦中還回蕩著擺渡船夫唱的那句歌,“莫負有情嬌女娥。”
蝶依,我該怎麼對她說?鬼老頭入土不過三天,這時候應該是我在她身邊安慰她,陪伴著她才對,可現在我為了我的報複、我的國恨,卻要丟下她,並且,我還不能對她說明原因。
雅文說的對,我在他們眼中現在就是個吃完軟飯拍拍屁股就要走人的流氓人渣。
我忽的想起那日昏迷時夢到父皇對我說的話,“大丈夫兮,注定痛矣!”
我望著黑夜裏稀廖的星,胸腔內有股痛苦的崩張感。
“老天爺!你不公平!”我歇斯底裏的對墨色的天空喊道。父皇,您又可知孩兒內心的掙紮?
夜涼如水。我的頭有些痛,腳步也有些飄忽,像極了醉了的酒鬼。也好,若我是酒鬼也好,永遠是半夢半醒,不用計較他人的感受。
“流羽。”
是蝶依的聲音。
我回過神,正看見一身孝服的蝶依站在醫館門口望著我。許是剛剛我的大喊聲引起她的注意的罷。
白匾兩邊各掛著盞白燈籠,燭光在薄薄的漿紙內左右擺動著,這樣的光照在蝶依身上,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如仙如魅,似要下一刻就消失。
我打著晃進了醫館,低著頭坐下,不語。
蝶依將門關上,反身輕聲問我,“要吃飯麼?”
“不了。”胃空空如也,卻沒食欲。我強打起精神問道,“你怎麼沒睡?”
“等你的。”
隻三個字,卻將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我忽然想,也許這樣跟蝶依過一輩子也沒關係的吧?在這個小鎮上,一輩子……什麼恨,都算了吧?
“嘩啦。”蝶依往桌上放了一個小布袋。我疑惑的看著她,她將布袋口鬆開,裏麵是一些銀兩。其中有些銅錢有些鏽了,看得出來這是攢了許久的了。
“這是……”
“這是我攢的錢,”蝶依將布袋推到我麵前,“給你去京考試。”
“我……”
隻冒出一個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蝶依抿嘴溫柔一笑,“三年前你不就對我說過待功成名就時來娶我麼?”她將錢攬回布袋裏,塞進我的手裏,道,“我已經將你的包袱都收拾好了,明日便隨著李叔的船去罷。”
她嘴角仍殘著笑,左眼角的朱砂紅痣卻光亮如淚。
她轉身進入鬼老頭日常煮藥的小屋內——現在那兒是放置牌位的地方。
鬼老頭的靈位。
我走到院中,春末尚涼的冽風夾帶著百種藥草的馥香味鑽進我的鼻內。遙遙不由想起三年前的這裏,蝶依頑皮的蒙住我的眼,讓我看碎了滿天的星辰,那時的她隻是微微閉眼凝神聞香,卻已傾國傾城。
還有她喂我喝粥的模樣。
她看我清醒激動得紅了眼眶,從我肩上緊咬一口。
記憶猶新。卻清晰的令人發痛。
緩緩蹲下身,仰躺在地。
頭痛欲裂。
隱隱聽到屋中蝶依的祈禱聲。
“爺爺,求求您保佑流羽能早日金榜提名吧……爺爺……”
今宵注定斷人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