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自是無猜兩小時(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3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小鎮無名,遠離敬都,在敬國的最南方。三麵環江,大部分的人都以打漁為生。
江水悠悠,樵歌蕩蕩,質樸無邪,都是我從沒接觸過的。
朝看千帆而過,江柳依依,沉舟靠岸,暮看夕陽半懸山壁,沁紅若血。
血。
我歎了口氣,任微涼的晨霧侵在身上。
驀的,聽到一點悉簌聲,然後一件外衫便附在身上。我轉過身,正迎上蝶依一雙若星眼眸。
她說,“你總是起的這樣早。雖是六月,但我們這兒熱的總是慢些,外衫還是要披的。”
我不覺從心底湧起一絲笑,她不過比我小一歲,卻總是樣樣想的周全,長大了還不知是怎樣的賢淑溫雅。
蝶依看我老是這般瞧她,紅了耳根轉身進了廚房準備早飯。
我笑著緊了緊外衫,打開鬼老頭的醫館門。
鬼老頭的醫館也是無名,不大不小的門楣上掛一塊白匾。這樣倒不像是醫館而像賣冥器的鋪子。
醫館不大。一進門是看病的鋪子和占了大部分麵積的百眼櫃。
往裏走,內院庭花紅遍,蛺蝶雙飛。蝶依告訴我,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蟲一蛾都是鬼老頭做藥的引子。
後院則就是個放雜貨的地方,裏麵堆滿了做飯或熬藥用的柴火,髒亂不堪。放柴火的隔間清理出一片幹淨的屋子,鬼老頭便經常在這個隔間熬藥。平日我在院裏劈柴,他便在門口綽條板凳翹著腿,眯眼瞧著,旁邊或熬著難聞的藥湯,或擺著一碟棕色的小栆嚼著。看那架勢就是個看管苦力的地主,生怕我偷了他一丁點木片。其間他會時不時拚命咳嗽一陣,或用粗嘎的聲音催促道,“小子,快點,我還趕著木頭熬藥呢!”
第一天,我隻劈出四根木頭。鬼老頭罰我不準吃飯。
我沒想到這柴火這樣難劈。從前在宮裏也曾拿著木頭練劍,也是這麼一段。現在擺在我重斧下的這一段卻堅硬至極,每段還要劈成均等的四半。隻四根劈下來,手已震的酸疼。
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
我正望著窗外的竹林發呆,忽的,敲門聲響起。
我有氣無力喊了聲,“進來。”
好吧,我承認我又餓了,雖然中午醒來剛吃了六碗羹。
父皇說,“古有雲,‘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要‘過午不食’,要時刻記著天下還有千萬蒼生在忍饑挨餓。”所以宮中嚴禁用晚食。
可眼下我對著蝶依送來的白麵饅頭已毫無抵製,父皇所有的訓導皆拋在了腦後。
麵前的蝶依隻將頭發隻鬆鬆的綰在一旁,柔白的月色下,一雙水靈的大眼閃爍著柔光,靜靜的看我狼吞虎咽的啃完一個饅頭。
她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我,想是她剛沐浴完,身上散著怡人的清香,濃密長睫上還沾有水珠,更顯得她嫻靜可人。
我突然感覺口幹舌燥的很,直喝了兩杯茶。
夜涼如水,春寒料峭。
蝶依道,“不怪你劈不成那些木頭,那些都是後山上特有的木,堅硬,耐燒,最適合用來熬藥。”
我暗暗歎了口氣,這鬼老頭存心想折騰我。
可我離了這兒又能去哪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二天,我端起斧連劈出十根木頭,手心卻已退了一層皮,紅彤彤的,似露出肉般,到底還是麻木的沒了痛感。鬼老頭眼睛瞅也沒瞅,隻蝶依一雙眸眶紅了一圈兒。
蝶依給我裝了滿滿一碗米飯,我顫顫伸手剛要拿起竹箸,麵前的飯卻被鬼老頭轉手倒進鍋裏,隻從昨夜的稀飯鍋中舀了些稀米湯與我。我咬咬唇,對他抱了聲謝,他輕嗤一聲。我對一臉擔憂的蝶依笑笑,好不容易拿起的竹箸剛撩了一點米湯卻嘩啦一下掉入桌下。
鬼老頭裝沒看見,隻埋頭吃飯,我正暗暗歎氣今天又要餓肚子時,卻見蝶依坐到我身邊,拿了一個瓷勺放在米湯中,端起,舀了一些,靠在我唇邊,雙頰也不知是因為和鬼老頭賭氣還是害羞,又粉紅了一片,她說,“我來喂你。”
她兩鬢的碎發被風鼓得輕輕飛舞,長睫輕扇,生怕我拒絕。
我勾起一點唇,張開,將她送來的米湯含入嘴中,咽下。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米湯居然是甜的。
蝶依似乎笑的很開心,不厭煩的又送來一勺。
那時我突然心跳的很快。
好似一個成語形容的那樣。
心如撞鹿。
第十天,我終於將整個後院的柴劈完了。
掌中也布滿了淡黃的繭子。
轉過身,鬼老頭正捏著他的花白胡須,仍是眯著眼看我。
夕陽正暮,一片柔和的暖黃灑在小院裏。
我第一次看他覺得並沒有原先那般恐怖。
日子就這樣不平不淡的過了十幾天。
時入六月。
是夜,清風徐徐,蛙鳴聲聲。
蝶依跑過來,神秘的拉過我的手道,“流羽,來,給你看個東西。”
我正疑惑,她隻拉著我,轉過頭來,細細長長的凝眸中流轉著溫柔的光。
她將我拉到窗邊,踮起腳尖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迅速眨了眨眼睛,睫毛在她的掌心蹭出嚓嚓聲響。
她將我輕輕推到床邊,抬起了我的下巴。
然後放開手。
我睜開眼,低聲抽了一口氣。
一望無垠的星空。
漫天星鬥,就像舀了一瓢碎銀沙,再一把灑落在漆黑蒼穹。
如無數螢火蟲處處飛舞,閃爍著耀眼璀璨的光芒。
一時我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夜間的花香越發濃鬱,深呼吸,精神一振。
轉過頭去看了看蝶依,她似乎沒有要求我回答。
隻是閉上眼,輕輕呼吸著院中清新的空氣。
兩道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合上。柔潤的麵頰平靜如水。
看了她一會兒,覺得整個世界似乎在這一瞬間靜止了。
如果說在這裏一直看星星,通宵達旦,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
許久,她終於轉過頭看著我。
一雙透亮桃花目微揚,然後又溫柔地笑了笑,微棕的眼睛彎得隻有原來的一半大小。
兩個人的目光在星光月光下相互交錯。
我的呼吸徒然變得有些急促,手指在微微發抖。
我慌忙想別過頭去,卻聽蝶依道,“流羽,你的眼睛好漂亮。”
我一怔,難道避瞳訣失了效?
“很黑,很深,似深潭般,若要將整個天地都陷了進去。”
我詫異的望著她,她身後柳黃色的紙燈籠,燈心在風中微微晃動,模模糊糊的,就像是一層籠罩著輕紗的矜持少女。那四處散蕩出的暈黃落在了她素淡的廣袖衣裙上,將那衣裳的顏色也染成了同樣的顏色。
美人顏色正如花。
我暗暗用指甲掐了掐掌心,驀的感覺到痛了,才覺得渾身靜下了許多。
卻見蝶依一雙若水的眼擔心的望著,問道,“流羽,你怎麼了?”
我低下頭,不由紅了臉,卻隨口道,“想家了。”
剛說完這句話,心徹底靜了下來。
夜涼若水。
綠竹動清風,層軒靜華月。
蝶依也低著眸,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清了清幹澀的喉,隨口問道,“蝶依,你說,怎樣才能接近皇上?”
蝶依抬頭望著我,眨了眨眼,道,“接近皇上?流羽,你要當官嗎?”
我笑著擺擺手,“當然……”當然不是。
然後我驀的停下了動作。
當官?
對,隻要我有了權勢,再慢慢召集兵力,敬朝指日可覆。
我的胸中似燃起了烈火,我的柔然,我終於有複國的希望了。
低下頭,卻發現蝶依隻沉默的垂著眸,長睫在眼下暈出一片陰影。
小丫頭高高興興的拉我來看美景,我卻隻淡淡的回她一句,想家了,若換做是我,我也會不舒服罷。
於是隻好腆著臉皮,哄道,“乖蝶依,怎麼了?誰惹我家依兒生氣了?告訴我,我去修理他!”
蝶依抬頭微瞪了我一眼,微弱的燈光下,似連眼角都暈紅了一片。
“你莫取笑我了。我聽鬼爺爺說,現在朝綱亂的很,你還是別去當官了。”
敬朝綱亂?
我心下又是一喜。
揉了揉蝶依的頭發,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可……”
我低下頭,附在她耳邊道,“等我金榜提名,娶你,可好?”
她驚的抬起頭,一雙若水秋眸直盯著我,我在裏麵清楚的看到我的身影。驀的,她急急低下羞紅了的臉,一口氣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笑笑,想是我嚇著她了。
又看了一眼若細銀的天河,正準備吹燈睡覺,轉過身,卻看到一身褻衣的鬼老頭正無聲息的站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