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猶記當年柳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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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一聲。
冰涼的液體瞬間將我裹住,若蜂蟻般往我的耳鼻內飛快的鑽去。急流湍湧。然,我已無力動彈,隻隨著它。
我不敢閉上眼,我怕看到過眼的滿是若霞的紅和地上成片成片的死屍,我更怕在他們中看到父皇和謝宛的身影。
國破家亡,原來是這般滋味。
遙然似又回到盛世的柔然。
一大片的金霞攏在大殿上方,直顯得大殿金碧熒煌。
我跪在殿下,深深叩首,“父皇,對不起,皇兒沒用,終是負了您的一片期望。”
眼前的父皇站在高高的大殿前,滿眼豪邁,龍袖一揮,望著天空道,“路長兮,莫傷兮。大丈夫兮,注定痛矣。”
我逆著光看著父皇,他的麵容愈加模糊、暈散。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一片衣擺,入手的竟是如絲的滑嫩。我心一驚,想睜開眼睛,卻怎樣也抬不起來,隻好放棄。
卻聽到一個女人遙遙說,“呦,蝶依,那小子是誰?”
身旁清泠好聽略帶稚嫩的聲音道,“李嬸,你快過來幫我一把,他還泡在水裏呢,你幫我將他拉上來。”
原來我抓住的是她的手。
溫熱,滑嫩。
一陣悉簌聲,想是那李嬸走了過來,接著,我便被一股較大的力拉出水麵。傷口和草地一陣摩擦,我不由得微微呻吟一聲。
李嬸道,“這孩子長的可真俊。你看看他一身被水泡的發白的傷,怕是再不醫就沒命了。”
“那我馬上帶他去鬼爺爺那。”說著我便感到上身一輕,她似要將我背起,可終又背不動,我隻半倚在她的背上,這樣似乎能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清香味兒。
李嬸笑道,“傻蝶依,給我背吧,他看起來比你還大些,你怎麼能夠背的動?”
說完,李嬸將我背起。許是她走的快,每走一步都會牽動我身上的傷,我微微皺起眉,卻側耳聽到一旁的她道,“李嬸,慢些,他疼。”
我一怔,沒想到她竟如此細心。
李嬸笑道,“知道了,小丫頭,莫不是對這俊小子動情了?”嘴上這樣說著,但腳下還是慢了許多。
我拚命抬起一點眼皮,正好望見她低頭繳著寬大的衣袖羞赦的神情。麵若傅粉,翹挺的雪鼻,長睫遮眸。
歌舞留春春似海,美人顏色正如花。
繁枝隱橋,垂柳扁舟,柔美若她。
眼睛有些適應不了刺眼的陽光,又重重閉上。
一路上並不像一般大城市的喧囂,四處都能聽見鳥啼鶯歌,連叫賣聲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婉轉。真正如書上說的那般世外桃源。
怪不得會生出如此嫵媚柔情的她。
又走了一會,隱隱感覺進了一間屋子,裏麵淡淡的藥香甚是好聞。
李嬸剛將我放在一張藤床,一個蒼老嘶啞難聽的聲音便響起,“李嬸,蝶依?這個是什麼?”
李嬸道,“他是蝶依丫頭在江邊救起的,孩子也不大,渾身都是傷,所以就背到您這兒給看看。”
那老頭沒有發話,我卻感覺到他一雙眼睛正直直的盯著我。
蝶依撒嬌道,“鬼爺爺,您就救救他吧,蝶依看他不是壞人。”
他冷冷道,“小丫頭你懂什麼?他五官比我們敬人都要挺立許多,我看,他就是個柔然人。官府不正在四處抓趕柔然人麼?把他送過去,我不看!”
我心一緊,身上卻因脫力做不了任何動作。
李嬸道,“您看他這麼小,送官指不定官老爺會怎麼對他……”
“你們要是再留著他,被士兵發現了就是你們死!快,把他送官!”
我的神誌越加模糊,愈發感覺周身忽冷忽熱。
朦朧中一雙溫熱小手輕扒開我的眼睛,然後喊道,“鬼爺爺,你過來看,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又一雙粗槁的手扒開我的眼,我模糊的看到他大約有不惑之年,卻已白發皤然。臉上有一條又長又深的疤痕,猙獰到讓人膽戰心驚。怪不得蝶依會喊他鬼爺爺。他扒著看我的眼睛好一會,才摸著胡子鬆開。
幾經折磨我已徹底沒了氣力,昏過去的一刻,我隱隱聽到那老頭歎了口氣,道,“將他送往裏屋吧。”
恍惚中,一會兒雲裏霧裏,一會兒天上地下。
敬兵攻城的情景快鏡頭般在眼前閃過,然後,忽的又是江水悠悠的渡口。江中一女子長發三千,傾國傾城,回眸對我一笑。我正疑惑著江中怎麼會有女子時,似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全身驚顫了一下,醒了過來。
我並沒有立刻睜眼,而是先念了避瞳訣,再緩緩睜開。
現在再想想那老道士,不由不佩服。
我入眼的第一瞥,不是別人,正是蝶依。
她托著腮倚在我床邊,一雙如溪水般繾綣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望著我。
我隻覺得好笑,也不知她看了我多久還沒看膩,便也隻是靜靜的看著她。
她的頭發有些發黃,隻簡單的弄成兩個鬟,卻襯得那張瓊花般的容顏更加爛漫柔美。
她眨了眨,再眨了眨,然後,雙頰頓時羞赦的通紅。
幾番下來,我想她是我見過最容易臉紅的女子了。
我笑著勾起唇,問,“你叫蝶依?”聲音幹澀不堪,我不由得皺起眉清了清喉。
她點了點頭,起身端來一碗羹湯,上麵白霧氤氳靉靆,霧氣後,她臉上紅暈尤未褪去,輕輕道,“這是冰糖雪梨粥,你昏了好幾天了,吃些吧。”說著將瓷勺放在湯中,遞給我。
我撐起身子,道謝接過羹,嚐了一口。
羹湯濃稠如膠,溫甜爽口潤喉,喝下去頓時感覺人精神許多。
可能是太餓了吧,我狼吞虎咽的喝完一碗,並沒感覺肚子填飽一點,可又不好意思再向她要。
她卻壓根沒問我,端起空碗出去又為我舀了一碗羹,然後微笑著遞給我。
我直吃到桌子上冒著寥寥青煙的茴香變禿了一半,才放下空碗,覺得填飽了肚子。
算了算,我一共吃了六碗。
而從前在宮中,再美味的東西也不準吃超過兩碗。
蝶依收了空碗,又遞來一條青色手帕,我想我剛剛的吃相一定很不雅,不然也不會將羹湯濺的嘴邊四處。
我擦淨嘴,問,“蝶依,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回道,“五月初二了,怎麼了?”
我垂下眸。五月初二了,敬兵是廿六攻的城……
“已經六天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抬起頭,說話的正是挑開竹簾進來的臉上有長疤的鬼爺爺。
算算我雖已不是第一次見他,但仍是被他一張若蛇鬼牛神的麵嚇了一跳。
蝶依乖巧喊道,“爺爺,什麼六天了?”
他冷冷在桌旁坐下,一雙若鷹般凸戾的眼直盯著我,道,“柔然已亡國六天了。”
我不知他為什麼總是這樣似要我的命般緊咬不放,於是隻坦然一笑,對他恭敬行了個禮道,“流羽不知什麼柔然亡沒亡國,我隻是受戰亂差點要了性命的小子,幸得前輩救助才能留得小命,流羽在此感激不盡。”
他慢慢呷了口茶,然後呸的吐出一點葉片兒,冷嗤了一聲,道,“身上淌有柔然血的,都是賤人。”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氣,藏在被下的手不由狠狠攥緊。
驀的,鬼老頭猛烈咳嗽起來,蝶依忙走過去為他撫背順氣。他斷命的咳,似下一刻就會歸西,刺耳的聲音在這不大的屋子裏顯得尤為紮耳。
我曾在宮中看過這種病,似是肺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停了下來,對身邊的蝶依擺了擺手,又剜了我一眼,沉聲道,“小子,我也不想與你囉嗦,是蝶依丫頭看你可憐才救的你。你若是要留下來,先把我後院的柴給劈了,不然就別在這兒混吃混喝!”
我低眉,應了聲。
蝶依小手搖了搖鬼老頭的粗布衣,求情道,“爺爺,他身上還有傷呢……”
鬼老頭厲眼瞪了她一眼,喝斥道,“小丫頭這麼點就胳膊肘往外拐?你再替他說話,爺爺我就一把掐死他!”
說完,揭簾離開。
蝶依不滿的嘟著嘴,在他身後做了個鬼臉兒。看他走的遠了,又轉過身坐到我床邊,對我說道,“你別看鬼爺爺又醜又凶,其實他心很好的。他從來不收那些生活不濟的人家的診金的。而且他醫術很好的。”
我淡淡一笑,醫人醫德,他又為甚這麼針對我柔然人?
我問,“他是你親爺爺?”
蝶依點點頭道,“自打我記事就是爺爺他陪著我。”她側頭看著我,一雙大眼彎成好看的月牙形,問,“你叫流羽?你在亂戰中逃出來真不容易。你的親人呢?是走散了嗎?”
我怔了怔,遙遙望著窗外被風吹晃動沙響的綠油竹,靜靜吐出兩個字,“死了。”
氣氛忽的靜的可怕。
連風似也凝在空中。
蝶依慌亂的捂住嘴,雙眼睜大,弱弱道,“對不起,我……我……”
我對她苦澀勾起一點唇角,輕搖了搖頭道,“沒事兒,帶我去後院吧。”
說著,掀開小被下床。
蝶依擔心的望了望我,又愧疚的低下頭,最後還是乖乖領著我去了後院。
我的國亡了,親人作古了,我卻不敢再回憶關於當時的任何畫麵。
我隻在心底默默記得那日我在大殿中說的話。
我要複國。
錚錚若鐵,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