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  玉蘭殤【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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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那小小的墳塋前,一時不知應說什麼好。
    風拂起泛黃的枯草,些許蕭條。
    那裏沉睡著她曾以為會同龍子翔走完一生的女人,最後卻因另一個男人的血肉而死。
    “你知道嗎?他死了。”
    你也死了,我卻還活著。
    心已經失去了卻依舊要活下去,活下去記錄這一場場涅槃與毀滅,一場場二分之一的糾纏與死亡。
    我曾以為沒有身份,也可以一生一世安君側,連死都不怕了,還懼怕何事……
    可那時……
    我卻不知道,人原來還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
    
    長亭道,一般芳草,隻有歸時好。
    
    
    “可要先尋一地歇會兒?”她急促地喘息著,血液流盡得感覺如火焚身,而她早習以為常。
    那時她不知,因著焦急,自己的雙眸已有了黯淡的淚水,隻是連同著暴雨以及無月的夜幕被黑暗洗刷,無人知曉。
    暴雨中,他腳步有些拖延,昔日白如雪的繡銀鳳長袍反複的花紋都早已被血染紅,散發著腥甜的氣息。
    龍子翔唇瓣發白,渾身冰冷卻保持著清醒的神誌,他沙啞著嗓音,道:“衣錦,先走。”
    清頓了頓,不作回答。
    隻是將他背在脊背上的行為已經表示了致死相隨。
    大荒中,能將他傷至若此的人,除了王家少爺,便是那趙天。清與他曾有弑親的糾葛,卻不知龍子翔與他昔日的過往,她如今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想要他活下去。
    “在這裏就此別過,你還可活……”龍子翔語氣中略有些嘲諷“我若是你我一定會拋下這背上的人……”
    “我不是你。”清點足向著遠處奔去。
    “還會頂嘴了……”龍子翔笑出聲“衣錦你這樣對你的家主……你等著……”
    “我等著,你先閉嘴。”清打斷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奔向這山林中她唯一知道的地方,也是十多年未見之人所居的地方——
    她的師傅所居之地。
    
    成海的竹林隱了月色星塵,一望無際。
    黑暗隱藏了她的麵色慘白,龍子翔的白袍已成豔紅,如春日盛梅。
    
    “衣錦,他死了,你變得到了自由。”中年男子坐在木椅上,目光穿透了清的靈魂,燭光下,有些東西點燃了,卻又在瞬間被燃盡,刹那灰飛煙滅。
    “他要活下去。”回答很簡單,理由很複雜,清的態度不可動搖的堅定。
    燭火明滅,師傅的目光一直平靜如水,片刻後,他從椅子上起身,啟唇——“清,你動了不該動的情,好自為之。”
    “衣錦,好自為之。”
    
    殺手不可動情,隻因有了牽掛便不願麵對死亡,這是殺手的定理,殺手的規則,殺手的邏輯。
    而清卻是一個例外……
    她為著無人能再阻礙他的道路,甘願接受死亡。
    
    
    她在龍子翔離世兩年以來,走遍了大荒,卻再沒有人能夠告訴她世事無常,告訴她世間繁花似錦。
    因為第一個願意同那個黑暗中沉默寡言的她說話的人,已經死了。
    她早已失去了自己作為人該有的東西。
    她記得,他死後,曾有人對她說過:“清,我可以等你。等你放開他。”那日,那人的麵容有著最苦澀的溫柔,全然沒有了那日傷龍子翔時的狠絕——趙天。
    “你知道……”她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出口。
    “愛是需要學習的。你的愛被剝奪……我可以重新教你。”他對她笑了笑,原本名震大荒的男子卻在那時有著單純如孩童般的小心翼翼與期待。
    但她從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期待,她隻知道學習的愛與與生俱來的愛是不同的,於是她的話隻有破滅他的希望——“不用了,我早已不需要那樣的感情。”
    因為,值得自己付出那樣情感的人,早已死了,我不需要,是因為沒有人再值得。
    
    
    清第一次觸碰一名男子的麵容,白皙且比女子的細膩。
    她未做常人在此時會做的多餘的事,生怕長年因使用太刀而長出薄薄老繭的手驚醒了沉睡的玉蘭。
    褪去他的上衣,清不動神色的將他的頭枕在大腿上,低頭用嘴吸出傷口的淤血與殘留的毒。隱忍的男子,在發現刃上有毒後,親手劃開自己的肌膚,讓毒血流出。然後她用師傅留下的藥均勻的塗抹在傷口上並細細的包紮。她在包紮傷口這方麵素質過硬,作為合格的殺手,需要應對的不隻是死亡。
    他的呼吸出奇的平靜,綿長而安穩。
    長長睫毛覆蓋如幼童般美麗的男子。
    
    次日,龍子翔醒來,窗外結構簡單的木架上支著他已洗淨的長袍,床邊木椅上放著的器皿中,水還餘有淡淡的腥紅。
    天邊綺麗的黎明未散去。群星消逝在拂曉之中。其名想黯淡的矗立在夜色盡頭。暗紅色的光點亮蒼穹。
    窗的另一頭是延綿萬裏的竹林,鳥群掠過天空,投下一片陰影,年輕的女子站在竹林中最高處,麵容淡漠而絕代。
    有簫聲傳來,悠揚婉轉。
    
    清不知他是否知道,昨夜為了傷口不會感染且為了清理血跡,他的全身又一次如那夜般暴露在空氣與自己眼前,她隻知道,次日,他的表情祥和且沒有陰霾,如雨後玉蘭瞬間落入塵世卻輪回重生。
    
    “衣錦,原來你吹得一手好蕭。”
    “衣錦,再歇片刻,便回去罷。”
    
    
    少主你可知道?
    衣錦願為你承受一切,衣錦願意一生隻做影子躲在暗處隻為見你君臨天下,衣錦願為你親手埋葬笑顏,……但當大荒的每一寸土地都踏遍後,你卻在沒有回來。
    
    清第一次將他擁在懷中,他的長發劃過她的臂膀。那時,她毅然隨著他落下山崖卻不想他用命救了她。
    “衣錦,秋葉園的牡丹,可是又開了罷?”血順著他的唇角,染過他蒼白的臉,浸了她顫抖的手。
    “是的,你先閉嘴……”但是……並不是每次……她要他閉嘴時,都能夠救他。
    血色從她唇角褪去,她抱著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輕撫著他的鬢角,對著已喪失呼吸與心跳的絕代男子低聲說:“我帶你去看,隻要你好好活著,我一定帶你回去看……”
    
    
    多次回憶他離開時的模樣,清總是被那夜他慢慢冷去的體溫所驚醒,因再如何用力收緊自己的雙臂依舊留不住他的性命而絕望。那日他唯一有的表情,隻是比往日更淡然的微笑,笑容依舊透著將人拒之千裏的疏遠,終於……到了她走遍天涯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如今清已經忘卻那天他是幾時離開的,她隻記得,那一刻他的笑真的不再有陰霾,而那一刻,清的世界,山河永寂。
    她記得,有女人對自己說過,她愛的是龍子翔的完美。她清晰的記得,那時自己的回答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完美,就是你們眼中的完美。
    後一句,她一直沒有出口——
    我至死陪伴一個不完美的他。
    
    笑顏輕叩,便千年孤城獨守,如今我隻能如曾經我娘親那般畫地為牢,苟活在你為之付出生命的龍家,因不舍你送我的這條命而不得來伴你。
    龍家如一座孤城,而我隻能為了你,千年獨守。
    
    
    清靠在玉蘭樹旁,十多年也過去了,它多少不再弱不禁風。
    清神情安詳,眼角的淚痣圓潤了些許,顏色漸深,師傅曾說過,有淚痣的女人,一生都會帶著悲涼。
    一語成讖。
    
    指尖觸及一行已淡去的小字,許多年前,她自己刻下的——金鱗不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目光下移,另一行模糊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一念之差,我動情一生。
    那一刻,在龍子翔逝世兩年後,她第一次失聲痛哭。
    這不是她的字,卻是她存於心中溶於血中多年的人蒼勁的字。不知這是給誰的,清或是任何人。
    三界輪回,生死相續,泯滅在歲月中的容顏,如浮出水麵這般再次憶起她有了頓時聽到雲朵破碎的錯覺。
    那是給誰的……早已不重要了。
    
    之後,秋葉園有了新的主人,是一位名為衣錦的女子,有傳聞道,兩年前,她隻身回到龍家,再次撐起龍家已逝的王朝風流。
    之後,秋葉園常有簫聲彌散於呼嘯的風中,單薄而淒涼。
    之後,那株玉蘭,開得如此詭異燦爛。
    
    
    那人曾來看過他,那個殺了龍子翔的男人,那個如今統一了武林的江湖帝君……亦是龍子翔的親弟弟——王羽。
    “他說你叫衣錦,龍姓衣錦。”他頓了頓“他還知你本名紫東清。”心下一驚,她不曾記得,自己有過龍姓的資格。
    “龍衣錦,龍清,紫東清,都是代號。”嘴唇上翹,笑靨終是不再僵硬如昔,麵上未露顏色,她輕聲道:“終是些幌子。你我這般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又何來的名字呢?”
    “他留了一句話給你……”他苦澀一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伊人伊不知……”
    白玉茶盞從手中滑落,應聲而碎,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態。
    “如果我也死了,你會替他照顧好龍家麼?”衣錦突然起身,站到窗邊,望著煙雨朦朧的江南,背對著他:“畢竟這是你欠他的。”
    “我會。”
    聽到對方的承諾,她終於笑了,仿佛身上的擔子盡數褪去,不再有負擔——“叫長鶯來,為我準備後事吧。”
    
    她無法忍受漫漫長夜中夢到他,驚醒卻發現他不在,夢境隻能將他離開時與離開後後的恐懼刻骨銘心般印在她骨髓中,與其這般,她不如死去。
    據說,秋葉園的新主人死時膝下無子,與一名龍姓已死多年的男子同葬,辭世時年僅三十一歲。
    正是龍子翔離世第五年。
    
    江湖眾,多稱其龍夫人。
    
    她留下的,除了幹淨肅穆的秋葉園,還有一張釘在秋葉園中唯一一株玉蘭樹上的字條——
    
    玉蘭已謝,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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