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還沒有吳尚這麼個人，但要說到榔三兒，長安大街上還是不少人知道的。那是鼎鼎有名的……潑皮無賴。
    榔三兒本名兒叫什麼沒人曉得了。隻知道是郊北乞子窩裏出來的。
    那些年，大申雖說不上什麼國富民強，卻也還算順調，城外的乞子大多不是災民，多是些牢裏放出來的傷殘犯人，或是敗了祖業好逸惡勞之輩。
    這些人聚在一起，儼然是把行乞當成了個行當來做。老乞子混出年頭了，不少還要從街上，或是撿，或是拐，弄個小娃子回來，一頓打罵餓飯嚇唬好了，便放到街上替自己要錢，給自己養老送終。
    榔三兒就是這麼給撿回去的，他是第三個，就都管他叫三兒。
    三兒是個遺腹子，七八歲又沒了娘，倒也心甘情願的跟著這幫乞子過。
    可他卻不情願白給那幫老不要臉的討錢，自己卻餓的走路打飄兒。
    沒幾年，他就造反了。
    他趁著乞子頭兒睡午覺的時候，一榔頭下去給人刨死了。榔頭也沒拔，順手把那屍體拖出來，扔到人前，二話不說，拎起榔頭兒就刨那幫老乞子。
    跟他同樣吃苦受罪的小乞子一看，個個跟打了雞血似得，隨手撈個家夥便一同造反了。
    十幾個半大小夥子，愣是把那些正逢壯年的老乞子，給攆出郊北了。當然，也說不好是這幫老乞子，這些年不事生產，底子虛的緣故。
    雖然這事兒鬧出了人命，可都是乞子，官府也不管。
    官府不管，那些老乞子便更不敢跟三兒硬拚。不都說熊的怕愣的，愣得怕不要命的，這人都殺紅眼了，刨人跟刨蘿卜似得，誰還敢去招惹他。
    於是，此一舉，長安的乞子沒人不曉得他了。也都怕他扛個榔頭刨人那混不吝的樣兒，送他個諢號叫榔三兒。
    這事兒在長安乞子當中是個頂威風的事兒，榔三兒還是十分得意的。
    可對城內三餐安穩的人來說，這事兒就是個茶餘飯後的樂嗬，是可以跟西胡弄張家的母貓怕老鼠，東胡弄李家的公雞下了蛋，這樣的怪事兒放到一處說的。
    說白了，他們不當乞子是人。
    榔三兒在城裏閑逛的時候聽見了，十四五的半大小夥子，最是爭強好勝了，榔三兒心裏憋著顧邪火，發誓一定要讓這幫嚼舌根子的知道他的厲害。
    當晚回了郊北，他就把一幫小弟兄都湊一起，鄭重的說了件大事兒。打今兒起，咱都不是乞子了，咱進城混去。
    十幾號人浩浩蕩蕩的進了城，五人一撥兒，十人一堆兒，直奔那茶樓酒肆聚集處，小買賣的小鬧，大生意的大鬧。直到人家老板無可奈何了拿錢打發才算完。
    這幫乞子出身的，這些年什麼沒見過，幹這個簡直輕車熟路，一天的功夫就弄了不少碎銀子。十幾個人買了新衣裳，在酒肆大吃二喝，榔三兒儼然成了潑皮頭子。
    正樂的不知道姓什麼呢！官差就找上來了。
    你在城外怎麼作，官府都不管，可作到人家門口了，人家還能任你撒野？
    這十幾人讓官差追得滿城跑，官差腿腳麻利，小乞子也不差，尤其人家還豁得出去，這貓洞狗洞說鑽就鑽，一點都不要臉，隻沒差把長安街給掀翻了。
    榔三兒更是這幾十號人裏最油滑的，官兵一來，他就低聲喊，“分開跑，城外五裏集合。”頭一個躥出去的。
    他在長安城裏乞討了好些年，這街巷熟的，閉著眼都撞不上牆。三兩下就拐進城牆根兒底下的一條後巷。
    後巷子裏正好停著個板兒車，車上還擺著倆大木桶，老遠就聞見一股子豆香。又聽牆裏頭一漢子粗聲粗氣道，“張婆子，借你家茅廁上上，我車放你家門口了，幫我瞄著點。”
    還不等那張婆子應，榔三兒推著車就奔城門口去了。
    隨手把車上的草帽往腦袋上一扣，跟著旁晚上出城回家的小攤販，就混出去了。
    出城前那官差還滿城亂竄的抓人呢。
    榔三兒哼著歌，推著板兒車走了二裏路，正美著呢，突然見那木桶晃悠了兩下。榔三兒也是個膽兒心細的，就覺得那桶晃悠的那樣兒不大像板兒車顛的。趕緊停下來再仔細看。
    果然，那桶又晃悠了，裏邊兒還像有什麼活物似得，撲騰了兩下。
    黑燈瞎火，荒郊野外的，榔三兒倒也不覺得害怕，上來一腳就把那木桶踹翻了，那桶軲轆了兩圈，桶蓋掉下來，裏邊兒竟探出個腦袋。
    榔三兒湊過去，借著月光細看，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娃子！
    小娃子嫩聲質問道，“你怎麼變成這德行了！顛了我一路，都要把我弄散架了不說，還踹我！”
    小娃子口氣道不小啊！榔三兒把他從桶裏拎出來道，“你誰家孩子啊！爺爺我可一直就這樣兒！”
    小娃子剛開始還難受的直撲騰，聽了這話倒像是霜打的茄子似得蔫了。
    榔三兒還以為他給這小孩兒吊死了，嚇得趕緊給放地上，小孩兒就勢一屁股坐地上，蔫頭耷腦道，“我本來是跟隔壁二狗子捉迷藏來著，我以為你是二狗子。”
    這什麼磕磣的名兒啊……榔三兒嘴角抽搐了下道，“你趕緊找你二狗子去吧……”
    說完就想走，誰知道那小孩兒一下撲過來抱住他大腿，可憐兮兮道，“我不認路，天黑我害怕。”
    榔三兒敢殺人敢放火，可畢竟還是個半大孩子，心軟，對這樣兒還沒自己一半兒高的孩子，更是沒奈何。再加上，他好容易從城裏溜出來，這節骨眼兒上自然不能回去自投羅網，隻好決定先把這孩子帶回破廟，收留一宿，第二天再給他送回去。
    榔三兒怕這孩子回乞子窩招眼，又把他放進桶裏，給推回去了。
    當天晚上，榔三兒回了破廟，點了人數，小乞子竟然一個不少都回來了。雖然被官差追得狼狽，可也算是小發了一筆，比平日乞討那可是來錢快多了。
    榔三兒把瘋鬧的小乞子都打發去睡了，才偷偷把木桶裏的小娃子拎出來喘口氣。
    榔三兒在乞子窩算是個頭頭兒，可以自己占一間兒破屋。把小娃子領到他自己那，便到頭就睡了，迷迷糊糊的覺得小娃子好像同他說了挺多話的。就是一句頭沒聽清……
    第二天榔三兒還沒睡醒，就聽見外邊兒一堆人嘰哇亂叫，跟殺豬似得。榔三兒迷糊了半晌，猛地坐起來，果然小娃子不見了！
    榔三兒衝出去，就看見個小孩兒被幾個乞子捆著，按在泥地上直撲騰叫喚，一身紅衣裳，一張小臉兒全都看不出原色了。乞子裏的小頭頭扁擔正按著小孩兒的腦袋，揪他發上的一根頭繩兒。
    榔三兒頓時黑了臉，兩步上前一腳把扁擔蹬個仰倒。
    “都他媽欠收拾呢！皮癢啦！”
    其他人看榔三兒發火了，趕緊都靠邊兒老老實實站著。
    扁擔給踹懵了，好半天才緩過來道，“三哥，你這是幹嘛啊！”
    “我他媽剛把那老不死的給刨死，你們就學他折騰人是不是！這兩天好吃好喝的都給你們腦子堵了啊！都忘了以前受的罪了是不是！”
    扁擔不服道，“三哥，我沒忘啊！咱弟兄都記著教訓，誰也不敢上街拐孩子回來。這娃子是自己來的。”
    “放你娘的屁！這孩子是我昨兒個在城裏撿的，今天還打算給人家送回去呢！甭管他怎麼來的，你們一個個爺們欺負一個孩子還要不要點臉皮子啊！”
    扁擔急道，“三哥，我們幾個真不是折騰他，我們這也是不得已啊！”
    榔三兒都要給氣笑了，隨手拎起個鹹菜壇子道，“行，你給老子說清楚，你怎麼個不欺負小孩兒就活不了了，不說明白爺爺送你去底下伺候那老不死的去！”
    扁擔嚇得縮著脖頸子，又不死心道，“三哥，這孩子一看家裏頭就是有錢的，你看他那一身段子麵兒，那頭繩兒裏還纏著金線呢！你要是送他回去，他家裏肯定以為是咱拐的孩子，何必呢！倒不如咱就真綁了他，跟他家換點錢……”
    榔三兒一摜，壇子就在扁擔旁邊兒砸個細碎，扁擔嚇得剩下的話都卡在嗓子眼兒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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