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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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處廢棄的建築工地,李卓然蜷縮在根水泥管子裏。
    饑寒交迫、舉目無親,他走投無路。
    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見過他,甚至沒有人唾棄他,他就像是一塊爛骨頭,裸露在荒郊野外,等待被風幹、被風化,直至化作灰塵。
    肚子,不聽話的肚子,在冬眠一樣持續不知饑渴的很久之後,開始在最不是時宜的時刻蘇醒,一個勁兒地嘰裏咕嚕亂叫,搞的人心煩意亂,沒辦法思考,偏偏這周圍連一個飯店都沒有,有的話,要口飯吃應該不難,撂下臉吧,既然沒人認識,要臉就沒用,走,找戶人家要飯吃。
    “滾出去,這麼年紀輕輕,好意思伸這個手?”
    “你看我能吃不?來,你吃我試試,把你嘴扯開,真不要臉,這麼小歲數要飯?滾!”
    “找別人,真不要臉!”
    “沒飯,有飯喂狗!”
    ……
    是啊,換做自己也一樣,手腳齊全、四肢皆在、眼睛不瞎、耳朵不聾,最重要的是年紀輕輕,這樣的人要飯,一準兒挨罵。
    實在沒力氣了,麵如死灰的李卓然無奈地坐在一個朝太陽的地兒,笑,一聲聲地笑,傻笑,一個勁兒地傻笑。
    “嘩~~”一大盆髒水從樓上潑下,淋了他個落湯雞,全身上下全都濕透了。
    “笑個屁,笑!快滾!再不滾,換開水!”李卓然撒丫子就跑。
    “自己被誰黑了?父母?家人?”走在沒有目的地的路上,李卓然想不明白。
    “不能吧?虎毒還不食子呢,看樣子不像,那自己記錯啦?更不能啊?這不是見鬼了嗎?”李卓然瞬間停住,“見鬼了,對,自己見鬼了!”
    他找到熟悉的那處公墓,偷偷摸摸地跑到墓地深處。
    “各位底下的爺爺奶奶兄弟姐妹,行行好積點兒德,哪個能告訴在下,這都是為了啥,在下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各位爺爺奶奶叔叔大爺大媽嬸子哥哥姐姐,說句話,我不怕,真的,我現在不怕你們任何一個,我現在怕人,人太可怕了,他們把我整的人不人鬼不鬼,沒有親人了沒有家,我該怎麼辦呐,我可怎麼辦呐?”李卓然跪下了,低下了頭,一味地搗蒜一般磕著。
    許久之後,一個很低沉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滿則空,空則複空也……”
    “誰在說話?快點兒現身,我不怕,我真不怕,現身吧,求你啦!別再玩我啦!我受不起來,我服啦,我給你磕頭,我五體投地磕,我磕了,你看著,我正磕呢,我磕了啦!”李卓然如快動作一樣飛快地在磕著頭。
    “噓……”一聲噓。
    李卓然安靜地跪好,不敢再發一聲。
    幾個手電光束掃到李卓然,令他根本睜不開眼睛。
    “找著啦!在這兒哪!這孫子不是鬼!他是人!”幾個男人的聲音,接著變成了十幾個。
    公墓值班室,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將李卓然五花大綁。
    “這是成心哪,這真尼瑪是成心哪,我他媽改邪歸正才幾天,政府給我找了這麼個像樣的活兒,就好懸沒讓你這個孫子給活活嚇死!我操你媽的!”說話的漢子使勁兒地踹了李卓然一腳。
    “說點兒啥吧?你跟我們老大是有仇哇還是有怨哪?趕著緊地,警察可正往這趕呢,要是晚了,就沒說話的份兒了啊!”另一個扇了李卓然一個大嘴巴後,說了這麼一堆。
    李卓然低下頭,他說什麼?他能說什麼?說出來誰信?
    不一會兒,在十幾個壯漢的簇擁下,進來了兩個身穿製服的民警。
    “李哥,張哥,來,煙不好,對付著抽顆?來來,點上給您!”
    “就他?怎麼回事?”倆警察其中一個問了句。
    “大晚上的,不知怎麼就撩到墓地裏頭去了,還使勁兒在裏麵磕頭大聲喧嘩,您二位說說,這多嚇人哪?”踹人的漢子柔聲細語。
    “老六,你還害怕?這世上還有你老六害怕的事兒?怎麼著?聚眾賭博來著吧?這貨欠錢不給了?那也用不著這麼糟踐人家吧?”
    “別別,二位哥哥,我早就學好了,不打架不賭博,我哪能辜負政府的一片苦心呢?”
    “那這麼多人?”
    “我召喚來的,說實話,這黑天半夜的,墓地那頭我還真不敢自己個兒去,這不,人多點兒給我壯壯膽兒!”
    “別說啊,這鬼地方一到晚上是冷颼地啊!”
    “可不,再加上這個孫子,把我白毛汗給嚇了一褲襠!”
    “那行吧,我們把他先帶走,明天你去做個筆錄,告訴你,可不能在這兒聚眾賭博啊?”
    “不能夠,絕對不能夠,弟兄們,搭把手,把人給兩位哥哥架上車!”
    “好嘞,好嘞……”
    派出所,李卓然此生第一次戴手銬。
    無論怎麼問,他都不說話,前前後後一共就說了倆字:“我餓”
    倆警察還算客氣,給泡了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
    這是李卓然此生最香的方便麵,他甚至吃出了鮑魚的味道。
    查不出身份,犯罪記錄就更加無從知曉,如何問詢就是三緘其口,沒辦法,警察把李卓然直接關進隔離室,等待第二天移送看守所。
    在隔離室,李卓然躺在硬板床上,思來想去,想自己的工作、生活與事業家庭,想爹媽、老婆孩子還有可以想起來的一切人與事,他茫然了,這到底是不是那個他無比乏味又無比憎恨的世界?為什麼行將失去它的時候,自己還會如此的惋惜與追悔莫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由他去吧!
    他睡著了,硬邦邦地床上,他居然連翻身都沒翻。
    一個夢,不期而至。
    恍惚之中,他又來到了那個曾經無比恐懼的病房,病房不再一無所有,而是坐滿了熟悉的人,有親人有同事有朋友有老婆孩子,他們都在看著自己,充滿關切的目光看著自己,自己還是那個病人,那個失去生存意誌的病人。
    “老公,你吃點兒水果不?”老婆問著。
    “吃!”
    “慢著點兒,沒人跟你搶!”老婆用麵巾紙不時擦拭著他的嘴巴。
    “老公,吃點兒餃子吧,媽包的”老婆繼續循循善誘。
    “吃!”
    “好好,多吃點兒,這家夥,可吃東西了,胃開了病就好一半兒呢!”老婆很欣慰地跟大家說著,她哪裏知道,現在就是一頭紅燒大象,李卓然都會毫不猶豫把其吞下去。
    “終於吃飯了,那我們就回去了,有什麼需要隨時給我們打電話,不錯,真不錯……”賀台很高興地帶著所有人離開,大家都到病床前關切地握了握李卓然的手,老婆和父母禮節性地去送人了,不一會兒,病房裏就隻剩下了他和臨床一個蒼老的男人。
    又過了一會兒,李卓然看著房門的方向,思忖著,就是再客氣也不至於挨個送到家吧?這都多半天了?怎麼還不回來?
    “小夥子,你回來啦?嗬嗬……”臨床的老男人開口說話了,聲音卻那樣熟悉,這熟悉的聲音好像就在不久前還縈繞在耳畔,她是?
    啊!她是那個老奶奶!那聲音分明就是那個老奶奶的聲音,但是,這聲音怎麼出自一個老男人的口?而且,為什麼?這麼久的聲音自己居然還記得,而且,一下就想了起來?
    他迅速回頭,直視著不遠的那個老男人,那個老男人開始下床,步履輕盈地走下床,並且開始穿鞋、穿衣服,老男人的臉一直就對著李卓然笑著,他的所有動作都沒有去看,隻是看著李卓然在笑,雖然沒看了,但是,他卻毫無差錯,甚至穿衣服係扣子都沒看一眼!
    我的天哪!
    好一場噩夢啊!李卓然驚醒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淌下,他再度像洗了個冷水澡一樣。
    他起身,好硬的床板,擱得整個軀幹生疼生疼的,手銬也不給鬆鬆,手銬?手銬呢?他分明記得,自己被關進隔離室的時候,分明帶著手銬!
    嗡的一聲,他感覺天旋地轉,四肢發麻,他不敢抬頭去看,麵前的到底會是什麼。
    一副手銬的得失並不會令李卓然癲狂,而是這錯綜複雜的一幕幕一樁樁已經完全撕碎了他的膽囊,之所以沒有在之前崩潰,是因為每一次的臨界點都一忽兒過,但這一次,一個小小的手銬,卻把他完全扔進了崩潰的深淵……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不害怕”李卓然嘴裏含混地念著這幾個字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他徹底瘋了。
    所有的一切緣乎他的想象還是真相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他現在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那個空間裏了,那個空間很封閉很結實,很難進入、很難交流,但是還有一樣,那裏應該很安全,但願,暫時,他的空間不會再被盜取了……
    “不害怕我不怕我不害怕……”這是李卓然口裏的,更是他內心裏的聲音,他隻是一個軀殼,這個聲音在透過他的身體向外麵傳達,至於傳達什麼,沒人想知道,曾經認識他的人都這樣說:“李卓然瘋了,就是那種精神分裂!”
    他這回被徹徹底底地關進了康複醫院。
    這是一所看上去不錯的醫院,並沒有高牆電網,一棟主樓,旁邊簇擁著幾棟稍稍低矮一些的配屬樓。
    主樓的旁邊,有一個小花園,花園雖然不大,但是各種奇花異草分外奪目,樓的兩旁有很多個停車位,車來車往,上午還是很多很多的汽車,到了下午就會隻剩下幾輛,到了夜晚,就更少了,院長的車開走後,這兒,就隻剩下一輛簇新的,一塵不染的,車……
    主樓右側,醫院的食堂夥計養了一條很大很大的狗,狗很溫順,也許是見的人多了的緣故,基本不叫,偶爾會搖搖尾巴,哼哼兩三聲。
    剛住進來的時候,李卓然隻是會說害怕之類的話,他不屬於狂躁型,所以沒有那麼多的手段給他,所以,外表上看上去,他很自由,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既不吃藥也不打針,除了固定的探視時間,他都自己和自己手指頭、腳趾頭說話,依依呀呀地,活著,告別外麵的世界。
    但是,一個偶然,卻令他變得狂躁不定。
    那是一個暗夜,沒有月亮的夜很寧靜,沒有風沒有蟬,沒有可以發出聲響的一切,隻有李卓然的手指與腳趾。
    他安靜著,沒有如白天一樣在害怕,而隻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擺弄著自己的二十根長短大小不一的指頭。
    寂靜的走廊盡頭,發出了很輕很輕的腳步聲,腳步很短促但是很緩慢,有一搭沒一搭地向前走,多少有些遲疑,而且在腳步間隙,會有一個“當當”聲夾雜在其中,那應該是金屬或者木質的什麼東西在敲擊著地麵的聲音。
    李卓然起初並沒注意,他已經很久沒有注意什麼了。
    但是,當腳步聲就要經過他的房間門口時,停下了,本已習慣了腳步聲的李卓然不自然地向門口瞅了一眼。
    這一眼不要緊,他定定地定在了那個姿勢上。
    那分明就是一張蒼老的臉,一張記憶裏無法抹去的蒼老的慈祥的臉!
    “老奶奶!”李卓然很久以來,第一次說出了除了害怕之外的話,雖然隻有三個字,但是,這三個字卻極富驚詫,並且在驚詫中還有溫暖,還有熟識還有久別重逢還有,默契……
    他主動地下了床,赤著腳,直接走到門口,試圖打開那鎖閉的門,試了幾次,沒有開。
    老奶奶就這樣看著他,眼神裏有埋怨有憐愛還有些說不清楚的內容。
    李卓然似乎讀懂了老奶奶的眼神,他開始使勁地推、拉、拱、踢著,他要把那扇門打開,用什麼方法他不在乎,隻要門開!
    最後,他開始用頭去撞,“咚、咚、咚”一下一下,疼痛不管了、出血不管了、滿身滿臉的血也不管了,他就隻管撞,死命地撞!
    老奶奶憐愛地伸了伸手,笑著,消失在門口那扇小圓窗子對麵。
    李卓然狂躁著,向後退了好幾步,而後向前衝,狠命地使出全身的力氣向那扇無比堅硬的門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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