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謀略連年離北澤  18 瘋狂執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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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木堂的晨誦仍未間斷,但又似乎有了些許不同。
    站在石階上的師傅一臉不耐地聽大家背誦著醫家經典,平時他就萬分不滿意這走形式一樣的安排,今日尤其的心不在焉。忍冬觀察了一下,同列中有人記錯了好幾處,可是師傅都沒有注意到,隻凝神注視著藥房的方向。
    忍冬歎了口氣。
    前日師傅急匆匆地出門一趟,晚些時候回來就抱著一位姑娘到藥房住下,因此藥堂裏的所有人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都說師傅苦戀結束抱得美人歸了,總會對堂裏的人更好一點。誰知寬鬆倒是有了,可是師傅的心思也從藥堂抽離,全部地、毫無保留地給了那名女子。堂裏眾人受了冷落,心底頗有些怨言,卻沒有一個人敢當麵去抱怨師傅的重色輕友,於是公推忍冬為代表,代替他們發言。
    “全推給我了,真沒義氣!也不想想師傅要真生起氣來,他什麼時候會顧及情麵,我非被他訓死不可!”忍冬在腹內先把那些膽小怕事的家夥們挨個罵完,才準備提醒師傅幾句,師傅卻已扔下眾人拂袖而去。
    趁著晨間人多嘈雜,月離跌跌撞撞地下了榻來想要逃跑,掀開門簾,沒走幾步,還來不及感歎重見陽光的溫暖美好,就又被突飛至麵前的白影給擋住了去路。
    “外邊涼,火咒剛解開,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回屋裏去吧。”下弦溫和地說著,伸手欲扶月離卻被她一掌揮開。
    月離努力挺直了胸膛,微仰著脖子幾乎咬牙切齒地恨聲道:“下弦,記住你的身份!我是摘星樓主,主管著鳳鸞園的一切,你千木堂沒有權利限製我的自由!”
    “你如今身體不適由我暫代樓主之責,園中的兄弟們也都同意你在我這兒療養。”一語交代所有,不帶含糊。
    “什麼?你是說新月和上玄他們也都同意你越俎代庖的行為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怒不可遏的質問中更多的是傷心透頂的失望,最信賴的人接連違背自己的心意,甚至還將自己軟禁在此,讓月離怎能不絕望。
    清亮眸中投映出一個蒼白悲傷的麗影,那份曾經倔傲嫻雅的風姿再難從中尋覓得了。
    下弦沉痛地撤開視線,不敢再接觸到月離破碎的瞳眸,低頭將她攔腰抱起,朝藥房走去。
    門簾起落,擋住了院內眾醫童好奇打探的目光,卻掩不住他們驚訝困惑的心情。
    “誰來掐醒我,我一定是在做夢!我居然會夢見師傅笑得這麼……溫柔,好詭異!那個人絕對不是師傅!”有人傻乎乎地轉頭向周圍求助,邊說邊打了個寒戰。
    忍冬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個爆栗。“笨蛋!那就是師傅,有什麼好吃驚的,該幹嘛的都幹嘛去!”
    震懾於大師兄的權威,大家灰溜溜地散去,心中都轉著同樣的念頭——師傅果然愛慘了那位姑娘,不要我們了!
    忍冬看著大夥悲慘兮兮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們都在想些什麼,說實話,他心裏也頗不是滋味。能讓師傅展露笑顏的人唯有那姑娘一個,但看他們二人似乎有所爭執,那姑娘一點都沒有傾心於師傅的跡象,難不成師傅的苦心她真沒感覺到?
    “師傅雖然性情冷僻了些,但他決不是壞人……”對著藥房門簾,忍冬小聲地呢喃數語,真心希望屋裏的姑娘能接受師傅的一片癡情。
    月離與下弦相識已有六年之久,他對她的好,聰明如月離者怎麼可能感覺不到?但這種不問對方意願、自作主張的扣留,即便打著為自己好的名義她也絕不肯接受。
    下弦不知月離心中所想,將她小心地安放回榻上,反身從百子櫃中抓取了幾味藥,正打算到前廳去熬製,就聽月離極其平靜地開口道:“你們若是嫌我這樓主當得不稱職告訴我一聲就好,我絕不會戀棧其位,自會拱手讓賢,又何必把我拘禁在這千木堂中?下弦,你既已擁有了樓主的稱號留我何用,放我離開,好嗎?”
    “然後看著你和江鴆影雙宿雙飛嗎?”藥材掉在地上,淺淺地鋪了一層,下弦毫不心疼,隻冷冷地瞅著月離。“你當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你就一定要曲解我們的好意嗎?難道除了江鴆影,你竟什麼都不在乎,就連你親手締造出的鳳鸞園你也可以輕易地為他舍去嗎?月離,我們這麼多年的扶持之情在你心裏究竟算什麼?你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卻不肯為我、為我們多著想一些嗎?要知道失去了你,鳳鸞園不用隱後動手就已成一盤散沙,勢不複存……難道這些你都不在乎嗎?”
    “北澤良相無涯子的徒弟不至於這般窩囊,就算沒了我,單憑你和上玄兩人的實力照樣可以把鳳鸞經營好,不會淪落到任人宰割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隱藏多年的身世之謎被她一語道破,下弦不禁白了臉。
    曾經拚盡全力也要維持的和平假象,在遭人聯手傷害的瞬間徹底土崩瓦解,心灰意冷之下月離隻覺滿身疲憊。
    “不久前鴆影攜逆塵劍歸來時,上玄曾說過他知道關於那把劍的一些傳說。逆塵本是上古魔劍,因畏其邪性觸發世人貪欲,所以便是古書上也少有記載。不過聽說無涯子偏好奇門利器,曾有心地廣購此類書籍,想來上玄就是從此處得知那些傳聞的吧。如今鳳鸞園的弟兄們遍布北澤大地,在商場上的影響力就是隱後也要忌憚三分。你們若是想要為無涯子報仇雪恨,即使拚得鳳鸞一日傾頹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求你們放了我和鴆影。我可以對天起誓,我們絕不會妨礙你們的複仇大計。”
    火咒方解,大病初愈,這一段長談下來月離便感胸悶氣喘,她微紅了臉,盈盈地俯身下拜。
    “請放我們離開。”
    下弦握住她的手,不許她對他行禮,他受不起。
    “你們?我們?真的要分得這麼清楚嗎?你就這麼巴不得和我們撇得一幹二淨嗎?月離,你沒必要看輕了自己,鳳鸞園是你一手創建的,你自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那是誰都不可更改的事實。我沒有誇大其詞來騙你,若沒了作為主心骨的你,這鳳鸞園與那折了翅膀的鳥兒有何區別?”
    他半跪在她腳邊,明眸中閃現淡淡憂傷。“我也求你不要離開,好不好?”
    她看著他,眼神冰涼,缺乏溫度。
    “你們不想報仇了?”
    詞句嘲諷,笑意殘忍。
    下弦眨眨眼,望進這潭極寒冰輪,回憶起曾經以為會銘心刻骨一輩子的仇恨,心底卻奇異地再沒了當初的狂躁。
    那年隱後歸國,為樹君威,下旨誅殺朝中舊臣,借機換以自己培養的心腹。無涯子身為宰相,不幸首當其衝,被誅滅九族,連門徒也不得幸免。相府老仆冒死救出上玄三人,藏身市井,隱姓埋名。慘劇發生時新月尚小,兀自酣睡,對此並無太多憤慨,然而上玄下弦親眼目睹相府從車水馬龍的福地變成屍橫遍野的修羅場,怎會不恨?待得二人武藝大成便出山來報私仇,於是才有了毒手藥王與利刃奪魂一月之間連取數百官吏的迅速狠絕。但輝煌隻得一月,過了那讓百官人人自危的一月,這二人又銷聲匿跡沒了蹤影,不論派遣多少高手搜尋,他們就像石沉大海般再無半點消息,就此為世人所淡忘。
    “月離,你可還記得我們相識的情景?那時起我們就把仇恨給放下了,我發誓從此再不會隨意取人性命。”自動忽視月離話中的諷刺,下弦滿含期待地望著她。
    相遇之初?
    那時自己靠著隱後打賞的百兩錢銀在澄海邊上開了家酒肆,雇了人手在店中幫忙,自己就和鴆影躲在壚中調製酒品。
    一日偶然興起到堂前閑逛,卻見一青衫劍客暢飲數杯後歎息道:“胸中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惟劍不能消之。奈何朝中酷吏頑多,你我二人就是累至劍刃翻卷也難有除盡的一天啊。”
    “水滴石穿,終有盡時,耐心便是。”同桌白衣士極為優雅地仰脖喝下杯中酒,勸道。
    “話雖如此,但再過些時日隻怕真讓她建個清平盛世,到時我們可就沒了拔劍的理由。”劍客苦笑。
    二人陷入沉默。
    “二位皆是江湖中人,風波險惡你們又能笑傲多久?需知人生在世,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了,人得之,又胡足道!今日這樣冒險行事就不怕連累他人嗎?”當時看他們神情鬱鬱,月離忍不住出言告誡。
    被脆生生的童音擾了心緒二人雖驚卻不懼,白衣士甚至笑著與這半大女童打起機鋒來。“執念已深,一時難舍,敢問這樣又該當如何?”
    “有情所喜,是險所在;有情所怖,是苦所在;當行梵行,舍離於有……”月離神情恍惚地念出當日答複,卻再沒有那時的輕鬆愜意。
    以一言解了二人心結,得三人相助將那小小酒肆逐步擴建成今日鳳鸞,從沒想過對他們隱瞞什麼,也不去追問他們的身份,就那麼平淡的相處。她一直以為那一段共同拚搏的時光會如那陳年佳釀愈久彌香,誰承想此刻憶起竟隻覺酸澀難當。自己小心銘記的並非至純聖品,無怪乎這麼難以入喉,僅僅是稍微提起就有淚水熏染出眶。
    淚珠順著月離瘦削麵頰毫不費力地輕巧滑落,濺在下弦手背上,砸出一個個淺淺圓點。他抬頭,看見一汪支離破碎的清泓,點點滲出的泉水明淨中透出絕望,痛得他猛地縮回了手。那接連不斷的水滴圓潤透亮,力度不重,他卻覺得難以承受。
    月離靜靜地落著淚,宛如深邃湖麵的眼睛波光閃動。
    “……你是希望我也放下執念舍離於有嗎?可是下弦,我做不到,這不可能。從一開始我和鴆影便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你早就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強烈反對?你就不能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嗎?”
    他默默地抬手為她拭去腮邊珠淚,那溫熱液體滑過指尖,別有一番殘酷風情。
    “我也做不到呢,月離。之前你恪守著倫常,對他和對我一樣,都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我雖然知道你對他特別上心,但也還可以騙自己,你不屬於任何人,我,還是有機會的……可是月離,那天見你在他房中醒來我的心好痛,痛到再想自欺欺人都不能了。”他把臉貼在她柔滑手心裏,素來冷漠的臉上浮現出執拗的瘋狂。“我愛你早過了危險的程度,不管會付出什麼代價,我也要留你在我身邊。”
    “你瘋了!”
    月離哆嗦著想要收回手,下弦緊緊地握住她不肯鬆開,緊窒的力度卻不會魯莽得弄疼了她。
    “瘋了嗎?我是瘋了,不然向來厭惡商場的我怎會想要插手去管園中事務,怎會不顧師兄的勸解把你安置在這裏。全是因為你,月離!隻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去做!”輕輕地,他笑得有幾分嗜血。“所以,月離,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你一再逃跑我隻是把你帶回就好,但是對江鴆影,我可不會心慈手軟。”
    “你!”月離氣急但又無可奈何。她與鴆影皆在下弦掌控之中,對自己他絕對是疼惜嗬護,但是鴆影……的確如他所言,不下毒謀害已是他最大的容忍底限。
    悲傷地與下弦對視良久,月離苦笑。
    下弦因愛成狂未嚐不是自己種下的苦果,明知他心意卻還踏出這步,自私地與鴆影交頸嬉戲,任誰也受不了心愛之人在自己麵前和別人情意纏綿吧,這個打擊對下弦來說確實是太重了。隻是人人都有私心,我也想要和我愛的人在一起啊!哪怕所有人都反對我們、唾棄我們,我還是隻能選擇鴆影,隻有他才是我愛的人。
    可是月離不敢說出這些話,隻怕又再刺激底到下弦,逼他做出更瘋狂的事。
    “破壞了那層脆弱平衡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但請你不要傷害鴆影,這與他無關。”
    下弦失落地望著月離,心裏麻木到失去知覺。
    你最在乎的果然隻有江鴆影,隻有他才是你的致命弱點!我、上玄、新月,還有那鳳鸞園中的所有人統統都是你說放手就可以放手的,隻有他,你放不下!
    “我不是那麼卑鄙的人,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絕不會傷害他……隻要,你是屬於我的。”
    用鴆影的生命來威脅我還不算卑鄙?下弦你真的因為我而失去理智了,還是說以愛為借口再殘忍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
    月離痛苦地閉上眼,不得不承認當日那個白衣紛飛飄逸似謫仙的男子真的消失了,被自己給毀去了。
    “我不會屬於任何人。我一早便已說過,誰都無法擁有我。下弦,你留不住我。”
    “鳳翔太子可以,江鴆影可以,為什麼獨獨我就不可以?我現在握有鳳鸞實權,並不比太子遜色多少;我倆相識已深,熟識程度也比得上鴆影和你。我有資格擁有你……對我公平一點,不要那麼殘忍,好嗎?”
    一番期許的告白得不到月離任何回應,下弦歎息著起身,重新配好藥,踱到前廳去煎製。
    月離閉眼躺在榻上,兀自低語呢喃。
    “你留不住我,鴆影也一樣,這世上沒有誰能夠阻止命運的流轉……我隻有那麼短暫的時間,你們卻不許我放縱一次,殘忍的……是我,還是你?”
    說給自己聽的話輕若無聲,沒人知道,隻一個人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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