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花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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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夭
洹梨園是處在王府西南角的一座角院,平日裏也無人來訪,似乎總帶著與世隔絕的清幽,園內植著幾株淡淡的研梨樹,春日裏飄散著清涼的梨子花香,經久不散,園子便以此為名。
叱居在這園中的,便是墨茗和玄祺的生母—芳姨娘。
這園子是她和哥哥常偷偷來玩耍的,亭台小徑自是熟悉,一路上無語,一抬眼,便可以看到裳梨居的牌匾了。
墨茗遠遠隻見母親一身淡青素衣,正靜靜立在門口侯著,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欣喜的微笑,看的人心酸酸的。想必她要過來看母親的事的王氏的婢子們一早稟了母親的。
墨茗走得近了,垂首便請了安,低低道:“母親…”
“茗兒。”芳姨娘執了她的手,眼圈竟微微紅了起來。
墨茗上前牽了母親的手,微微的涼,她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姆媽,道:“母親,莫要傷懷,我們進去說話可好?”
“好,好…”芳姨娘忙領了墨茗進了內室,親手焚了細碎的白芍香片,一起靠在暖榻上說話,墨茗見母親蒼白了許多,不過氣色竟分外好些。整個屋裏素淨無華,卻纖塵不染。
墨茗淺淺歎了歎,她這母親原是無人伺候的,卻仍是素性喜潔的。
“茗兒出落得越發好了呢,這模樣兒還真似個雪娃娃。”微微的笑著,芳姨娘伸手細細撫摸著墨茗的臉,眼裏滿是笑意,卻似分外的不舍,她素腕上隻一個泛黃的銀鐲子,藕白的小臂上那鐲子孤零零的掛著,不知印著多少心酸落寞。
墨茗的母親芳姨娘曾是烈風將軍芳眀覃的次女,也曾是王府的側妃,為人寧和賢淑,雖是庶出,但也正是在墨茗的祖父烈風將軍軍功顯赫的時候風風光光抬入賢王府中的,卻不料想九重天闕,一朝驚變。消息陸陸續續傳來,北淮王反叛,一路攻城掠地,燒殺搶掠,短短三月竟奪了四座城池,祖父已五十八高齡,領旨出兵,不料葫蘆口遇伏,折五萬六千餘人,大敗於郯城,舅舅戰死,舅舅副將張數率殘部兩萬五千人馬竟投了北淮,祖父驚怒之下舊創複發,當日於軍帳內便口吐鮮血一命歸西,龍顏大怒,將芳氏張氏兩家,共三百三十四口皆下了獄,後遣中郎將餘憲超帥軍十萬急救郯城,這餘憲超也是個運氣好的,方至郯城,當日竟有刺客於杭城的北淮王府行刺北淮世子,世子重傷,北淮王氣惱非常,恨恨撤兵。這才解了郯城的圍。雖是餘憲超官拜了光祿大夫,皇帝三月失了四城,怎能不惱?可憐那芳氏並張氏兩族於菜市口滿門抄斬,母親芳氏因已是賢王側妃,皇帝於賢王麵上法外留情,不予牽累。而賢王亦即刻廢了芳氏側妃位,從此母親被叱入洹梨園不得再出,王爺亦不再肯見上她一眼,除了六年前那晚的酒後失德。
哼,真是可悲,前線敗兵叛逃,於他們的婦人孩童有何瓜葛?三百多口老弱婦孺的命不過是給那個糊塗的皇帝出了口惡氣罷了,待罪?待罪的是她母親,但確實是不關母親的事的。
從來都是那些個糊塗的男人做了蠢事,罪總是留給無幹的女子來背的。
母親芳氏實是個可憐的女人,一夕之見,失了父親兄長,慈母親人被當街斬首,一己待罪之身,夫君避之如虎蛇猛獸,便是親生的孩兒也給抱於他人,不得常常相見。
這洹梨園,總是分外清冷的,園子空曠無人,連內室的暖榻冬日裏也總是冰涼的,平日裏隻有看園的秋娘定時送上簡單的三餐飯食,除此無人問津,到了晚上仿佛連月亮都瀅瀅生寒,偌大的院子,隻餘這幾株寞寞的研梨,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好不淒涼。墨茗和哥哥玄祺總是背著王氏帶著點心吃食偷偷來瞧母親芳氏,芳氏似乎每次見了他們爬了牆頭來都是淺淺笑著的,卻不知暗裏哭過多少回,一想至此,墨茗不由得心下暗暗歎氣。
每次到這洹梨園,母親從未問過旁人,靜靜的,如同一朵風雨中掙紮的垂暮苦蓮,而墨茗也總是竭力回憶,講無數前世聽過見過的幽默故事,企望著能讓這個苦命的女人微微開懷。哥哥玄祺雖頑皮,也願意常常給母親念一段段詩文。
母親總是微笑著,說她們故事說得好,詩文念的好,其實墨茗明白,這個女人的心很苦,要不是心裏還掛念著她和哥哥兩個孩子,怕是早就不願執著人世了,唯一掛念的怕隻是這兩個孩兒都平安快活罷了。
墨茗靜靜得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臉是蒼白而消瘦的,依稀能辨出當年嫵媚的風華,雙眸卻灰暗無光,如痛苦燃盡的飛灰。不過一會兒功夫,她的眼圈翻出微微的青色,竟不似方才的氣色。
墨茗的心突的一跳,忙攥緊了母親的手:“母親身體可還康健?茗兒和哥哥日日擔心母親身子…”
“我的茗兒和祺兒也漸漸大了,為娘待罪,沒有好好照看過你們,拋下你們在那紅牆綠瓦裏五年,茗兒可怨恨為娘?”母親芳氏落寞的臉映在墨茗的眸中,竟分外刺心。
這仿佛夢魘一般的話語在墨茗聽來,卻頗有些別離的意味,她的心裏似乎被誰狠狠的攥了一把,第一次惶恐而不安:“怎麼會?我和哥哥總有一天會接母親出去…母親您要格外保重身體才是…”
“茗兒,”母親愛憐地拍拍墨茗的額頭,“我的茗兒勇敢堅強,所以任何時候都莫要傷懷嗬。”
“母親~茗兒會照顧好自己。”心裏酸楚,卻一絲淚也落不下。
“祺兒可好?”
“哥哥…哥哥自然康健。”
“那為娘便可放心了。”
“母親~”
母親淺淺的笑了,嘴角的弧如彎月一般恬然。她想了想,便起身從枕下取出個古舊的竹笛,又輕輕褪下手上的銀鐲,執著墨茗的手道:“茗兒,為娘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給你和祺兒的,這個鐲子和竹笛便給你們做個念兒吧。”
“母親~”水光在墨茗的眸裏深深湧動,她心下鈍痛欲哭卻無淚,隻是綿軟的心酸。
墨茗抬頭見她的乳母馮姆媽來稟,說王氏命她往馨德堂一趟。
“茗兒,拿著。”母親把東西一股腦兒塞在墨茗的手裏,然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茗兒,為娘累了,你…你回去吧。”
墨茗無奈隻得起身告退,出了前廳,竟發現園子裏的研梨花不知為何偷偷的謝了,飄飄然漫天似雪,零零淒苦,無依無靠,她心中便又是一酸,垂首看看右手中的竹笛,湘竹的花紋早以被歲月摩梭的光滑無比,笛身下端細細的刻著“落梨”二字,垂著的流蘇暗紅,墨茗的心似被如無聲的刃細碎的淩遲而過,看得到心酸血湧,卻不得一絲痛楚。
她丟了魂一般出了前院,竟沒有留神讓左手執的鐲子脫手滾了出去,回身去撿的時候看見母親芳氏遠遠的在研梨樹下站著看著,神態安詳,唇邊帶笑,一襲青衣如水,漫天梨花雪白,恍如天人。
是夜,墨茗夢魘驚起,一身冷汗,幾乎濕透了中衣,細細回想,卻想不起來夢了什麼。外間似乎下人竊竊私語,正驚疑間,隻見馮姆媽進來,麵色戚然,手捧了安神茶奉上,稟道:“小郡主請節哀,芳…芳姨娘…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