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禹城時，已近日暮。弈王宮遣來相迎的侍者，無一不是疲憊。隻怪那些趕回去的劍客言過其實，不知池月身邊跟著一個拖延之人。
    這一日，國君顏書並未現身，隻是命人把二人安排在一個小院裏，那裏人跡罕至，之前大約是冷宮的用途。
    夜色已深，池月想著早些就寢，明日也好麵見國君。隻是當他解開腰帶的瞬間，某人猛地推門進來，毫無預兆。
    鳴垣見池月愣在那裏，往他腰帶上看一眼，而後大大方方地寬衣解帶，在池月茫然的注視下，直接躺到床榻上。
    池月走到門邊，指著角落的某間房：“你走錯房間了。”
    鳴垣扯過錦被蓋上：“床太小，氣太潮，睡不慣。”
    “睡不慣就找人給換個地方，何必來我房裏？”麵對他的無賴行徑，池月已頗有心得，顯得從容冷靜。
    “我隻是給你端茶遞水的下人，宮裏隨便一個人，地位都高過我。你要我如何開口？”鳴垣一臉心安理得，“何況我受傷了，理應住得好些。”
    “那你倒是說一說，我睡哪裏？”池月料想鳴垣定會借著那個傷，厚顏無恥地在此耗上一晚。
    “照舊。”
    “照舊？”
    鳴垣側過頭看他的疑惑：“你我也非第一夜共處一室，何須如此拘束？”忽然笑了一下，“莫非……你害怕？”
    池月冷冷一笑：“虧你說得出口，在下委實佩服。”
    鳴垣故意往裏邊挪了挪，拍著空位道：“不如一起睡吧。若因伏案而眠致明日不振，故而讓某國君鑽了空子，未免不值。”
    池月不明白他的言行舉止如何能這般自然，淡淡說道：“你倒是很為我著想。”
    鳴垣看他杵在那裏一動不動，驀地起身，猛然把他拉到床上，用沒受傷的那隻手，重重摁住他的肩。眼見他顯露一絲驚惶，湊到他耳邊：“你放心，我受了傷，今晚，我什麼也不會做。”
    “我憑什麼信你？”池月擔心他蹭著傷口，猶豫著是否要把他推開。
    “憑你是樓主，屬下不敢以下犯上。”鳴垣隻望他眼眸明澈，望穿深處的一灣湖水，似有點水粼波，漸漸看作那個人，神識不由起了波瀾。
    “你以下犯上的次數還少麼？那日淩雲峰洞穴，你身受重傷，不是一樣……”腦海閃現那日的畫麵，與唇齒之間的藕斷絲連，池月不敢再看他的眼神，急忙合目避開。
    “原來，你還記得那一日。”鳴垣暗自發笑，那日吻他，一是因為憤怒，二是因為他的眼睛，引他入了迷障。望著身下這人的美色天成，已無清池初見那時的狂亂，隻因見了這雙眼睛，是他的眼睛。
    過了許久，池月隻覺鳴垣依舊撐在那裏，又緩緩睜眼去看他，竟見一如既往的寒芒之中，滲出一絲苦澀。有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在想什麼？”
    清澈柔和的聲線，穿透那一夜陽陵城上空的黑雲，直入鳴垣耳中，將他從記憶的傷情絕望深處，硬是拉回現實。依舊是那雙眼睛，卻已非故人。
    感覺鳴垣的手微微發顫，池月本著關切傷者的心思，輕聲問他：“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別撐著，按得我也疼。”
    鳴垣繼續凝視他微微上揚的眉梢，心神一蕩，此刻他眼裏真切看到的人，是池月。聽他說會疼，鳴垣立刻鬆開他，平靜地躺下，不再言語。
    少見的沉默，令池月覺得些許無趣，心底漸生出一個不明因由的想法。
    池月單純懷著報複心理，猛地一手撐在鳴垣肩上，略帶挑釁：“從上邊看人就這麼有趣麼？今日我也來嚐試一番！”此話一出，他便後悔了。鳴垣眼底的淡淡寒芒，此時竟然化作刺骨堅冰，就連看他的眼神，也與厭惡沾了邊。
    鳴垣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是這樣的眼神，看池月錯愕的神情，本想說些什麼，卻遲遲說不出口。直到池月怔怔地把手放開，躺了回去，他才緩緩說道：“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那種此一時、彼一時的東西，你最好少在意些！”
    一時冷漠至此，像是池月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池月不喜歡他這句話的口氣，切齒反口一句：“你是怎樣的人，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房間裏的暖暖燭色，如是冰層裏折射的幽寒光線。池月不適應這種氣氛，也不願與身邊這人共處一室。心裏生出無名火，突然起身披衣，轉身就出了門。冷冷丟下一句：“我找人換地方。”
    懶理床榻上的那人是何體會，總之是他說少在意些，就無須在意。池月獨自一人在宮中胡亂走動，漸漸發覺自己已習慣他略帶邪惡的眼神，卻是無法忍受他若有似無的厭惡。
    衣角被灌木絆住，池月幾番拉扯之下，意識深處突然竄出一個可怕的猜度。頓時後背一涼，定神默念道：“我在意的人，應是師兄。”
    池月在自我暗示之下，逐漸平心靜氣，這時才開始留意身在何處。不知不覺已走出很遠，故此就生出一個問題：迷路。上回去北雁桓宮，至少還有張地圖，這回可真是迷途難返。
    正想著抓一個過路宮人問話，眼角閃過一縷水光。池月隱在樹後，朝林子外邊的水麵看去，看到水塘邊上有一處水榭，上邊有一對衣裝華麗的男女，還有數十個衣著相似的宮人，更有一群美女正翩翩起舞。
    池月定睛一看，發現那男人一身厚重華服上刺繡金色蟒紋，而他腰間綴著一枚青玉腰佩。這枚腰佩越看越熟悉，指尖隱約傳來記憶的溫熱……池月幡然醒悟，這腰佩，他不僅見過，更是摸過。它的主人是東陰國君，這個男人……是顏書！
    這下可闖了大禍，難道弈王宮的巡衛都瞎了？這麼大一個活人從犄角旮旯裏走到後宮，居然無人察覺！
    王族宮殿何其大！池月不禁為自己捏一把冷汗，他必須盡快抓人問路！
    就在這一刻，燈火一瞬熄滅，水榭之上，一聲慘叫，尖銳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