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霧靄略略褪去，陽光帶著晨曦的瑰彩穿過霧之紗帳，也穿過慕容衝金色的床幔，迷蒙流瀉到他的側顏上。慕容衝皺皺眉，微微睜開了眼。他翻了一個身，神色漠然地拉高了被衾——今日他不想踏出房門，不如就這樣睡著罷。
    此時大司馬府東廂的書房裏，一個少年走到窗邊伸手一推，他黛藍的衣袖裏露出雪白的裏襯，襯出他孱弱的皓腕，一種清晨特有的腐敗而又不失清新的風若有若無的撲了個滿懷。他抬臉看了眼隱沒在青雲中的初陽，露出一個清新微笑，有一種水樣的細軟。
    此刻初陽的光正好從鏤空的窗格子裏透過來，投上他的臉，透明的金黃拖出一個長長的菱形，從眉間直到嘴角，一種掩飾不住的濕濕愜意就這樣懶懶的散發出來。他透過這種金黃看坐在案邊執筆寫著什麼的安瑾塵，同樣的金粉飛揚的顏色。
    空葉眯起眼兀自笑了笑，他喜歡這樣的時候，時間擦過的聲音變得緩慢，可以細細數出呼吸的頻率。他細長的眼裏透過金燦燦的晨光裏滾動的無數塵埃，有一種水一樣的安然。
    “空葉？”聽到安瑾塵的一聲喚，他才如夢初醒，轉過頭用眼神靜靜詢問。
    安瑾塵在晨光下舒眉一笑，金色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浮翳般清明的影子，讓他的笑容變得說不清的模糊又愜意：“沒聽到？昨天你受傷了，也來不及細問。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師父那邊有什麼事？”
    空葉走到案邊，目光仿佛空中墜落的葉一樣寂然，執起筆在一張紙上緩緩寫了什麼，推給安瑾塵。
    故巢儻將毀，寄人秦下飛。
    安瑾塵低頭看著紙條上娟細的字，猛地抬起頭，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怎麼會這樣……這是師父說的？”
    空葉也皺起眉微微低下了頭。
    “那……”安瑾塵沉默了一下，“何時？”
    空葉搖搖頭。
    “故巢儻將毀……”安瑾塵默念著，“那師父此次千裏讓你獨自前來又是為何，總不成是隻為了傳這一句給我罷？”安瑾塵知曉空葉是俗家弟子，更何況空葉身體不好，師父從未指他做任何事。但這次行香山到安陽，山水迢迢，竟讓空葉一人前來。
    空葉苦笑，低下頭寫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安瑾塵楞了一下，笑道：“這是何意？”
    醫者不自醫，術者不自占。空葉又寫道。
    其實安瑾塵如何不明白，七竅玲瓏心的空葉，其實一早就知了了罷，即便他在空葉麵前故意疏遠慕容衝。空葉在告誡他，本是道家人不該做紅塵夢，若不是他係念所及，師父也不會派他最相交的空葉親自來點醒他。謫仙台百年來的墨規第一條，術者不自占。一直以來，謫仙台的術士都無法窺探自己的命數，包括自己身邊的人，關係越好，就越看不清。安瑾塵現在已經快看不清慕容衝的命數了，也就是說，玄機子當初讓他來到軍機處的意義已經沒有了——因為他已經看不清了。他一早就知道會這樣，關心則亂。但是他自負，隻要在慕容衝身邊，即便不用占星之術，他亦可以助他大業！可是……可是他想錯了嗎？
    保一人易，萬人難。空葉慢慢的寫下這七個字，輕輕放下了筆。
    是的。自己想錯了。安瑾塵看著空葉的字跡，保了他的鳳兒又怎樣，如果燕國滅，鳳兒會苟活嗎？安瑾塵目光垂落，輕輕道：“這是叫我，斷然負他嗎……”
    空葉搖搖頭，轉而伸出他柔軟的手掌按上安瑾塵的胸口，他溫和的體溫就這樣透過青色的布料傳達進來。不要問我，問你的心——這是空葉想傳達的意思。空葉的目光在安瑾塵臉上停頓，辨不清是歎息還是悲憫。然後他抿了抿唇，放下了手。他注視著安瑾塵如冰玉鏤刻的容顏——他還那麼年輕，卻要背負那麼多。這是命數，命數已定。這是他的選擇，也是全天下的選擇，踏出一步就無法回頭的選擇！他的任何一個念頭，都可能造成江山幾度易主，天下縞素。
    “不要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安瑾塵卻笑了，“空葉，我不會讓事情變成那樣的。我知道這是我的劫，我會讓自己跳出來的。”
    空葉也笑，他的笑依舊漾出一股水樣的和煦。這種和煦相伴了安瑾塵那麼多年，當他一籌莫展，甚至沉痛悲傷的時候。安瑾塵從來沒有隱瞞、欺騙過他，隻這一次，安瑾塵說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