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如夢令  Part 3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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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禮開始時出了點問題,綁在棺材上的公雞突然掙脫繩子跳了起來,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手忙腳亂把雞抓住重新綁好。
    上路時母親在小妹和大姨的攙扶下走在我旁邊,我沒有想到她還會讓我端靈牌,也許理由僅僅是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一路上有不少人聚在路邊觀看,在人群中我聽到對我的評價,有出息,掙了不少錢,給家裏修了房子添置家具,小妹的嫁妝亦是我一手包辦。
    是了,在外人眼裏,我隻是一個離家十年不歸在外棲息的有錢人,無人知曉十年前我被趕出家門時幾乎死在父親的菜刀之下,而陪伴我的便是曾經誓言要與我相守一生的那個男人。
    多少往事都被時間掩埋,我怎能記恨死去的父親,怎能再埋怨兩鬢斑白的母親。
    棺材被推進墳墓時母親哀嚎起來,趴在棺材上死活不讓送進去,我和妹夫費了好大的力氣把她拉下來,母親轉身就給了我一巴掌,“你這個不孝子,你滾開,我和你爸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們怎麼會生了你這個怪物,怪物!我造了什麼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要讓孟家斷子絕孫,老頭子啊——”
    劈頭蓋臉的巴掌拳頭砸下來,我隻能默默無言跪在母親腳下承受,妹夫一直在旁邊拉著,無奈母親掙紮厲害,生生在我臉上抓出五個血印來,爾後不再看我再次撲到父親的棺材前撕心裂肺哭泣。
    周圍的人都在驚奇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母親要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拳腳相加,為什麼要在死去的丈夫棺材前說出那樣的話。
    妹夫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站在我麵前:“沒事了,孟,孟,雲州,你先回去吧,接下來就隻是燒靈房,你臉上的傷————”
    我跪著沒動,深埋頭顱,安靜伏在地上,沒有哭,隻是眼睛脹得厲害,臉上從耳根眼角到嘴角火辣辣的痛,血珠子不停掉落在地。
    母親哭昏過去,被人抬走了,按照例行的儀式燒掉靈房和冥紙後葬禮便結束,圍觀的人群慢慢散去,我就那麼跪在潮濕的地麵上,露水打濕的劉海黏在額前,臉上的血痕傷口凝結。
    “孟,孟雲州,大家都走了,你起來吧。”妹夫一直在身邊陪伴,伸手拉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叫我的名字,但是我沒有理他,也沒有站起來,從懷裏掏出昨天在城裏買的一瓶老白幹膝行到父親棺材前,棺材隻推進去一半,按照鄉裏的風俗,最後的收尾要在中午吃過飯之後才會封墳。
    打開酒瓶,灑了半瓶酒在地上,爾後說:“爸,兒子陪您走最後一程,下輩子,我不再做您的兒子,您也別恨我。”說完仰頭喝下另外半瓶。
    母親醒來後又大哭一場,再不願見我一麵,三天後家裏的親戚陸陸續續離開完,妹夫已經回城裏去上班,小妹也開始收拾行李要回學校,她是高中教師,請了半個月的假,快到時間了。
    我把家裏裏裏外外喪葬時的各種器具和用品清理幹淨,也定了機票,告訴小妹離開的時間時,她看著我好半天才說:“哥,人家都說兒不記母仇,你在外那麼多年,為什麼還不明白,難道真的不可原諒了嗎,你要媽恨你一輩子?”
    我無奈看著她,說:“小妹,是我自己不值得原諒吧,我不恨媽,誰也不恨,怨隻怨老天爺把我生成了這樣的怪胎,你該知道同性戀就像絕症,是治不好的。”
    小妹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麼。
    離開前一天我到父親遺像前坐了半天,什麼也沒想就那樣看著他,看他的眼睛麵孔,我沒有過一張父親的照片,隻能這樣長時間的凝望以期把他的麵孔深刻在心中。
    黃昏時分我推開母親的臥室門,這幾天她一直沒離開這間房間。
    她坐在靠窗的搖椅上,聽見開門聲扭頭來看是我便又默不作聲把頭扭回去繼續看窗外,我走到她身邊跪下,“媽,我明天就走了。下輩子,我不做您的兒子了,您要好好保重,我也是這麼對爸說的。媽,您,能不能再看兒子一眼,兒子以後再也見不著您了,您就,再看兒子一眼,好嗎,媽,媽——媽————”
    無論我怎麼叫她,她的目光都始終盯著窗外,麵無表情,仿佛石刻般沒有半點動搖,我把手放在她膝蓋上,頭抵在她腿邊,哀哀請求:“媽,就看兒子一眼好嗎,媽,求您了,求您————”
    眼淚嘀嗒嘀嗒落在地上,我再也說不出話,胸口的苦悶無限膨脹似乎要將我撐破,我跪在母親麵前泣不成聲。
    母親一動不動任我哭完,待我站起身,才又搖起搖椅,我離開前關門時聽見房內傳來低低的童謠“兒行呀行千裏,娘盼呀盼歸期,兒行千裏無歸期,娘盼兒歸無音信————”
    我已不知如何讓幸福完滿,然而無論如何殘缺,我都必須得前進,直到精疲力竭的那天。
    妹夫開車送我到機場,路上向我談起了來年的計劃,說準備入股政府投資的一個大的工程項目,和小妹結婚後要在市裏另置房子。
    “我們商量好了,把媽接到家裏,她一個老人家住在小鎮上我們都不放心,我爸媽也同意了。孟雲州,你放心,我們會待媽好的。”
    又是那個名字,我皺眉看他一眼,冷淡說:“好歹我是你大舅子,說話客氣點,至少加一個哥字吧。”
    林昭不好意思瞥我一眼,說:“感覺很別扭,你也知道我是獨生子,從小自由慣了,突然跑出一個哥來很不習慣。”
    我靠在車門上看他,“那突然跑出個老婆來也不習慣,幹脆也不要好了。”
    “嗬嗬。”林昭尷尬一笑,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孟雲州哥——”
    我坐直身體,冷冷看他,這是什麼叫法?這小子為什麼對我的名字這麼執著?
    林昭滿臉通紅直直望著前方,嘴唇緊閉,看來是打死也不肯改口了。
    我歎息一聲,無力靠在車座上,掏出煙,點燃,眼前浮現清晨出門前台階上母親的身影,回家五天,她一句話都不曾對我說,也不曾正眼看過我一眼,最後卻要親眼送我出門,因為我們都知道,此生,到死,都不會再見,我和母親的脾氣一樣,太倔。
    進機場前林昭把車停在一家超市外,進去半個多小時後提了一袋東西出來,說:“飛機上無聊,買點東西吃解悶吧,還有些土特產可以送給朋友。”
    我沒接,說:“飛機上什麼都有,不用這麼麻煩,土特產什麼的到處都可以買到。”
    林昭再次臉紅,瞪圓了雙眼,“孟雲州,你都是這麼拒絕別人的好意的嗎?”
    這小子!
    敢這麼跟我說話,這還沒過門呢,就當家作主起來了!
    我不再理會他,打開車門到尾箱去拖行李,林昭立刻就慌了,手忙腳亂把東西塞進車後座趕過來阻止,“別,別這樣,我不是故意的,這裏離機場還有段距離。”
    我甩開他的手,淡漠說:“不用了,反正也不遠,我想走走,你回去吧,小妹還在等你呢。”
    “孟,孟雲州!”林昭突然一聲大吼,震得我耳膜發顫,抬頭看他,眼睛都紅了。
    可我還是把行李拖了出來,說:“我沒有故意為難你的意思,這個地方,這座城市我以後是再也不會回來的,所以想走走,想看看。”
    拉出行李箱拉杆拉轉身準備走,卻被林昭一把抓住手腕:“為什麼,隻是因為媽她——————”
    我苦笑一聲看他,說:“隻是沒有留戀罷了,對這座城市,對這個家,所以,回來也沒意思。以後我母親和小妹都交給你了,你照顧好他們。有什麼需要跟我說,別的我可能幫不上忙,錢是沒有問題的。”
    “你這人!”林昭用力甩開我的手,氣憤抬頭看我,“怎麼這麼冷血?”
    已經不止一次有人這麼說我,所以,我惟有回之以苦笑,爾後拉了行李轉身向前走。
    沒走多遠,林昭又追上來抓住我的手塞進什麼東西,說:“這是臨走前嶽母給我的,她,她叫你碰到知心的,就在一起吧,別一輩子一個人,還有,別再回來了。”
    看吧,我們母子一條心,多年的夙願便這麼斷了。
    我收攏手掌把那兩枚金戒指放進內衣口袋,點頭:“我知道了。”
    這兩枚戒指是十六歲那年我到城裏第一次做兼職賺錢買的,當時媽和爸心疼得直罵我傻,家裏什麼都不缺,幹什麼要跑去給別人打工受累。
    再次向林昭道別後便沒再回頭大步走向機場,心裏頭就這麼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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