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曦城雲下千萬裏 第一章 宮夜(一次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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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一片死寂沉沉。偶爾會有臘月裏的寒風略過,刮得窗子呼呼作響,抑或是掀起庭院榭樓裏幾縷殘葉。紅牆深處,寂寞如斯。
她坐在梳妝台前,照著鏡子,望著那鏡邊上的鴛鴦圖案,竟然莫名生出幾分荒唐的癡念,眼神裏流露出幾分久違的溫柔與細膩。但是,無論是夢裏,還是在清醒的白日裏,落到鏡子裏都是一個人的影子,無法成雙。大約所謂“鳳凰於飛,翽翽其羽”都不過是哄人的罷了。
她的歎氣是默無聲息的,是夾雜著幾分身不由己與無奈的。她似乎這些年都是這樣的,歎完氣後,總會用手再扶扶自己的鳳釵,如此熟練的動作,更像王府裏的正妻,抑或是如今曦宮裏的王後。
殿外有宮人匆忙的腳步聲,她不由地皺起了眉,待得宮人入殿後“噓噓”幾聲,她便冷聲問道:“什麼事情這樣慌張?”
那宮人似乎躊躇了一下,一壁沉著向前走來,一壁徐徐行禮道:“娘娘容稟。景妃小主在外麵求見。”
她的心中蔓延出無聲的笑容——果然來了,她點點頭道:“你請景妃到暖閣裏先歇著,別怠慢了她,本宮片刻就去。”
那宮人答應了聲,轉身出去。宮裏的宮人都是從王府裏跟上來的老人了,做事自然十分謹慎。然而正是這分謹慎——眾人無論是在殿中伺候還是殿外伺候,竟然都聽不得一丁點咳嗽的聲音。若是疑心些什麼,便以為這鳳儀宮是座冷宮。她強撐著不被最後一絲睡意席卷而去,站起身來,在寒風呼嘯中走到了暖閣。
眼前這女子有著華貴的容顏,夜來求見,亦穿著一襲豔色長袍,頭上並了個海棠步搖——那海棠步搖,是正宮的太後新賞的。她似乎在一片漆黑中也要綻放出幾許不可忽視的美。王後並不介意,隻緩緩道:“妹妹這麼晚了來見本宮,可是有什麼事情麼?”
那女子看見她來,本是坐著,便又請身行禮道:“王後娘娘萬福。”王後也隻是帶著些許關懷道:“妹妹懷著身孕,這裏就本宮與妹妹兩人,倒也不用行這虛禮。”
景妃應了聲“多謝娘娘”,仍是不坐。王後此時坐了下來,笑道:“妹妹快坐吧。有什麼事也別累著自己。”
景妃又謝了恩,方才坐下。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未待坐穩,便開始絮叨了起來:“娘娘可聽說了麼?正宮那邊賜了些良家子給殿下,這……”
王後聽到此節,心中已經明了。雖然有片刻的酸意湧上心頭,但依舊端莊道:“左右是太後娘娘的心意罷了。再不,如今宮中就隻有我們三個姐妹,也是寂寞得緊啊。”
景妃聽得這話抬了抬頭,殿中因為王後一向節儉,隻點了幾根蠟燭,勉強尋得見王後的容顏。可是遠遠地看去,竟然隻看得見王後深沉的笑意。複又低下頭道:“可是娘娘……那些良家子既然是太後派來的,手段必然厲害得緊,從前宮中隻有我們三個人尚且……”
景妃還沒有說完,她身旁的宮女便已經輕輕靠了她一下,景妃猶自未覺,還待再說,王後已經含了滿臉的笑意,截下她的話道:“是了,從前隻有我們姐妹三人尚且沒有事端。更何況,本宮有兩個女兒傍身,妹妹如今也已經懷有身孕,位臨妃位。就算是鸞妃妹妹,雖然從前還有些不如意,也已經是在妃位了。這曦宮與正宮到底不同,妃位之上便隻有王後了。你我三人地位穩固,還怕什麼呢?”
景妃聽得語中涉及”鸞妃“,不由得眉頭一皺。忙不迭又道:“可是娘娘……”,她身旁的宮人一個激靈,便將手中捧著的五分熱的茶水順手灑到了景妃身上。景妃本是有了五個月身孕的人,如今這一驚可不小,陡然站了起來,一時不知所措。那宮人深深地望了景妃一眼,旋即跪下道:“娘娘饒命。奴婢並非有意……”
殿中雖然昏暗,可是王後位在王府執事多年,更兼如今位臨中宮,早已經活得跟個水晶人似的,什麼看不懂?麵上卻隻有淡淡道:“佩兒是從前你嫁入王府時的陪嫁丫鬟,跟著你這麼些年了,犯犯錯也是有的。夜已經深了,妹妹你且回去罷,如今這到了寒冬臘月的,若是受了涼可怎麼好?”
景妃本欲責罵佩兒,可是聽王後如此勸告,倒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扯得王後又嘮叨了幾句,見王後亦不欲多說,隻能匆匆謝了恩告別,攜著佩兒回宮去了。
王後無奈地歎歎氣,她身旁的宮人忙端了茶來:“娘娘同景妃小主絮絮叨叨了這許多話,想必也累了。不如喝口茶潤潤嗓子,奴婢服侍娘娘歇息了罷。”
王後意味深長地睇了她一眼,道:“還是你懂本宮。同景妃這樣的人說話本宮不費點勁也真是不行。虧得她身旁的那個佩兒還算機靈,到底比她這個主子聰明些。”
“景妃小主也真是。良家子的到來已經成了定局,何必同娘娘絮叨這許多?宮裏人多嘴雜,沒由的幾句話落進了殿下的耳裏,倒還牽扯上娘娘的事,娘娘撇幹淨了才好呢!”
“不是本宮想牽扯進這件事情,而是本宮已經身在其中了。既然位臨中宮,許多事情也是要好好打點了起來了。日後宮裏的人多了起來,這狐媚爭寵的,本宮還不得不上心些。但是,左右這件事情的關鍵並不在這些後妃的寵愛上……”
宮人沉思片刻道:“娘娘是怕這其中還有其他的牽扯?”
王後點了點頭,那宮人見王後也不欲多言,隻顧扶著她起身,又道:“景妃小主到底目光短淺。這樣要緊的事情她也隻惦記著自己的恩寵,小門小戶的出聲果然擔不起大任。”
“是啊,景妃是個沒用的,鸞妃又一向孤傲,隻與殿下來往著。左右事情加在一起,到底還是要本宮來謀算。”王後說出這話後,亦覺得這長夜漫漫,而自己孤枕難熬,還要操心這許多。
“娘娘也忒寬容了些。左右還要為自己謀算啊。”宮人見王後如此,也不由得心疼了起來。王後含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寬和道:“不為自己謀算麼?你看景妃今夜這樣子,倒是的確隻行些虛禮罷了。來日她若誕下一男半女,本宮要退位讓賢也不是不可。鸞妃一向又是個難對付的,所以隻有日後宮中的人多了起來,本宮才能騰出手來,讓中宮大權再回到本宮手上!”她轉過身去,看著那宮人道:“朱兒,你跟著本宮這麼些年了。從前不過是府裏的瑣碎事罷了,就算東行之後,宮裏也隻有那麼點人。從今往後,宮中許多事情我們也要上心了。”
“是。”朱兒謙卑道,“為了王後娘娘,奴婢在所不辭。”
彼時王後已經同朱兒走到殿中,聽她如此說,十年的主仆情分自是重要,便隻能緊緊握住她的手,關節也被握得發白。王後隻是道:“你懂本宮就好。”
這一廂鳳藻宮裏的王後歇下,景妃亦攜了佩兒回到了宮中。景妃換過衣裳之後,旋視四周無人,才拉著佩兒的手道:“這一出本宮演得還不錯罷。”
佩兒的眼中亦有說不盡的笑意,道:“隻是苦了小主罷了,這麼冷的天還巴巴地去王後宮裏演了一出戲。”
“本宮哪裏想呢?隻是這日後不比從前了。本宮也得好好上心起來了,王後哪裏是個好對付的?左右本宮上她麵前演了出戲,往後她也不會太對本宮上心。她此刻必然思索著,日後新人入宮,趁著這機會如何除了鸞妃才是。本宮便可以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了。”
“小主果然好謀算。奴婢瞧那王後倒還覺得小主笨笨的。王後越是這樣覺得,日後咱們的勝算便越是大一分。從前在曦王府裏,王後暗裏給我們使了多少絆子!如今也該好好同她算算賬了。”
景妃心中滿是春意,隻沉沉道:“勝敗原不在一時。一個人無論她敗得多麼慘,隻要在低穀時懂得如何自保便是了。隻有徹底扳倒了王後,咱們才有好日子過啊。”
“小主腹中這小王子,便是咱們最大的勝算了!“佩兒滿懷信心道。景妃亦隻是淡淡:“還不知是男是女呢!也算是本宮有個依靠了。”
於是景妃的春華宮在一片黑暗中沉寂了下來。
曦宮是仿著正宮的格局建造的。六宮分為東六宮與西六宮。曦王自東行之後,除了從前府裏帶過來的老人,並沒有再多納嬪妃。於是西六宮便長年閉門不開,隻顧著東六宮的打點,年年也能省下不少銀子。
東六宮除了王後的鳳儀宮與春華宮之外,更兼有蓮池宮、柔華宮、莎行宮與玉簫宮。六座宮殿坐落左右,更兼“永巷”、“禦膳房”、“三司”之類的一應照應,自是不在話下。
彼時曦王正宿在鸞妃的莎行宮內,鸞妃卻徐徐站在殿外,良久才見一個宮人在黑暗中清晰了身影,在鸞妃的耳邊低聲細語了一番。鸞妃的眉色陡然一變,旋即淡淡道:“本宮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鸞妃望望宮牆內外,隻覺得無限悵惘,宮中的裝飾本就因著殿下節儉,並不算得十分華麗。然而在一片黑夜中,零碎地坐落著幾個燈籠,宮牆外隱隱有侍衛夜來守夜的私語聲。仿佛是哪家的又短了銀子又在借,又仿佛是哪個侍衛看上了禦膳房的宮女,不知如何是好。
鸞妃正了正妝容,回到了閣中。隻聽得閣中有一個慵懶的男聲:“顰兒,這麼晚了還不睡?”
鸞妃心中一驚,片刻也釋然了,隻顧著嬌柔笑道:“哪裏是臣妾不想睡,還不是宮裏晚上仍然鬧著。左右殿下也醒了,想不想聽聽宮裏夜來的趣事?”
黑暗中,鸞妃隻覺得一把被殿下來了過去,殿下壞笑道:“你們也真是有趣。這宮裏統共就三個女人,來來往往的,也能鬧出這許多事情。”
鸞妃亦不避諱,隻顧嬌嗔道:“三個女人?殿下哪天若是想了,三十個,三百個都是可以的。”
殿下的臉色似乎在黑暗裏沉了下來,有片刻的死寂,殿下道:“顰兒,從前在府裏,本王隻了你一個侍妾的位分。縱使後來進宮,本王也是讓你從嬪位晉升上的。如今才封了妃,這其中委屈,景妃霸道,王後深沉,本王都懂。所以本王格外疼愛你些,隻是日後……”
鸞妃按住了他的嘴,亦轉了深沉的調子:“殿下。你的人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會有那麼一點點始終在莎行宮,在臣妾這裏。”
“會的。當然會的。”殿下徐徐道,“本王向你承諾,永遠都會的。莎行宮隻教你一個人住著。春天的時候咱們一起看滿院的花,夏天我們一起坐在漫天的芭蕉下乘涼。秋天咱們一起看桂花,你便給本王跳舞。冬天的時候咱們看漫天飛雪,坐在窗下好飲一杯。我們永遠都會好好的。”
曦王說到這裏,鸞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知道,無論如何這個時候是該笑著的。他是王,有後宮佳麗,如何能夠一心待自己,能夠有這樣的承諾,已經是千百個好。可是她還是默無聲息地落了淚,淚水濕透了她的薄衣裳。殿中的香聞得久了,亦生出幾分悶熱與膩味。
曦王見她不說話,亦道:“除了太後派來的良家子。本王還想迎幾個官宦家的姑娘入宮,隻是……”
鸞妃心中有千百個不願,可是那又如何?他從前就不會是她的,最早她入府的時候,他就有了木王妃,之後又有了側妃景妃。她從來就沒有完完整整占有過他,可是這些委屈在君恩隆重時,亦不過是自己肩的塵,並不起眼。她盡力把自己的委屈壓抑下去,隻道:“臣妾都懂。”
是的,她都懂的。她也太明了不過了。
一如她們,都是這樣糊塗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