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老爺葉沐原有四房姨太，三個女兒和四個兒子，然而他彌留之際，身邊就隻有我和華容。
    這個被我稱為父親的人在印象中大多是嚴肅的，嚴肅的近乎冷漠。可他是我的父親，也曾親昵的將我抱在膝上，一遍遍不厭其煩的教我念詞。他的手那麼大，輕輕一攏就能裹住我的小手。他目光溫柔，聽我用甜糯的嗓音叫他爹爹。
    他曾說：芙蘇是我的孩子，是我葉家七女。
    他也曾怒道：好好好，這就是我葉沐原教養的好女兒！
    這些年，無論做過什麼，做錯什麼，他眼中，我終歸是他的女兒。
    距離上一次見麵不過數月，那時候他雖一貫的少言，可至少端坐在席，一句一詞都透著葉家家主的威嚴。
    我從未想過他會如此刻般，蒼老的，寂涼的，失去生氣的。
    華容輕輕叫他：父親，芙蘇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為床上的人不會有反應的時候，他終於緩緩睜開眼，望著我的方向，灰敗的麵上有一閃而過的光芒。
    他說，芙兒，你來了，你終於肯來了。
    他叫我芙兒。
    這些年，父親從來是喚我芙蘇的，家裏也未有誰叫過我芙兒。我怔了怔，一時就忘了回答。
    他望著我，歎了口氣，他說：芙兒，你怨我，你終究是怨我的。可是你怎麼自己走了？你這麼怨恨我，為什麼不帶著我同赴地獄？
    他目光悲涼，說到後一句的時候，語調都帶著淒厲。
    華容倒是先反應過來，跨前一步將我隔在身後，他說：父親，是芙蘇，是你的小女兒芙蘇回來了。
    我在華容身後，看不見父親表情，隻聽見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他說：華容啊，以後芙蘇就交給你照顧了……這些年，我怕她受委屈，怕人心妒忌，我不敢待她太過親近，反倒是我委屈了她……華容啊，芙蘇是不是還不願來見我……華容啊，告訴芙蘇，當年我不願送她讀書，是因為怕她會和她母親一樣離開我……可是我卻沒有顧好她……告訴芙蘇，我去向她母親賠罪了，叫她別再生氣，叫她別怪爹爹……
    他說，告訴芙蘇，叫她別怪爹爹。
    他的聲音漸低漸冷，慢慢歸於沉寂。
    房間裏靜的讓人害怕。
    我挪兩步湊到床邊，費力張口，終於發出了進來的第一句聲音。
    我說，爹爹，芙蘇回來了。我說，不怪爹爹，是芙蘇錯了。我說，爹爹，你罵芙蘇吧，你怎麼罰芙蘇都好，可是，爹爹，你不要不說話。
    我雙手攏著他五指，就像六歲那年，一句一聲爹爹。
    身體忽然一傾，視線被什麼遮住了，隻有鼻端熟悉的杜衡香氣，讓腦中有了幾分清明。
    耳畔有誰在喚：七兒，七兒……那聲音凝著哽咽，悲傷的叫人心驚。
    華容說：七兒，你哭出來，哭出來會好受些。
    他抱著我，緊緊的，揉的骨骼生疼，仿佛如此，心就不會疼。
    不知怎麼就記起了進屋前華容的那句話。
    他說，七兒，進去見見父親。再晚了，恐怕來不及。
    ——四哥。輕輕叫他，我說，四哥，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
    已經，晚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