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曲付華容(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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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華夢荒城的時代。
    一場繁華,一場落花。
    因而就眼前看,這個時代,其實是美麗的。
    它的美麗是窈窕的,是玲瓏有致的,像極這個時代的女子,還有她們身上的旗袍。
    我是鍾愛旗袍的,斜襟盤扣,綢緞抑或棉麻,珍珠白的滾邊襯岸芷蘭花,高貴素雅,一拂一動,一顰一笑都是掩不住的出塵韻致,可以說,旗袍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得意之作。
    然而我愛旗袍,是因為華容曾說,七兒是我見過最適合旗袍的女子。
    華容是我的四哥,是滬城葉家的四少爺。不假,就是那個壟斷了華南七省所有綢莊、藥局和錢莊的滬城葉家。
    葉家老爺葉沐原娶了四房姨太,卻未立主母。大小姐葉玉暖,四少爺葉華容同為大太太所出,二小姐葉瑾緋和三少爺葉懷璧是二太太所育,五少爺葉采遠、六少爺葉抒遙是三太太的雙生子。我排行老七,父親喚我芙蘇,家裏的老媽子稱我七小姐,姐姐兄長偶爾會叫我小七,隻有華容,他叫我七兒。
    我曾經問過他,我說:四哥,為什麼隻有你會這樣叫我?
    他抬手幫我整了整頸項未搭好的如意扣,修潔五指貼上天青色錦緞,猶如上好藍田玉質雕琢。
    華容說:這樣不好麼?隻有我叫你七兒,不讓不相幹的人聽了去,那麼,你就是四哥一個人的七兒。
    七兒,七兒……舌尖在唇齒一觸,便融融化開,連尾音裏都帶著甜膩的寵愛。
    我知道華容是寵我的。其實整個葉家裏,也隻有華容跟我親近。很小的時候,我以為父親才是最疼愛我的,他會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念“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也會手把手教我寫“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他執筆的手是同華容一樣的修長,卻隱隱透出股蒼涼氣來。每當這時候,我就將掌心的筆胡亂推出去,再用染上墨的手抱上他五指,糯糯的叫他,爹爹。
    葉家的子女稱生母娘親,而對於葉沐原,從來畢恭畢敬的叫父親。
    六歲之前,我以為我是特別的。
    六歲那年,一向溫順的華容和三哥懷璧狠狠打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華容與人爭執,他上衫的前襟被撕開,額發下隱隱有血跡,唇角烏雪紫白處凝著一大片殷紅。
    他這樣跪在雪地已半日有餘。
    父親說,我葉家子孫向來戮力同心,誰教得你們小小年紀就兄弟鬩牆?
    十三歲的華容背脊挺直,凍得血色全失的臉上看不出半分表情。他不動,不辯解,瑩白的雪在身周鋪成幕景,於是我眼中的他亦同這雪色般清遠高華。
    可是我卻很害怕,他會同這瑩白世界一起,時間長了,就化了,消散了。
    我哭著去拉他。我說:四哥,你去和爹爹認錯,你看三哥說自己錯了,爹爹就讓他起來了。
    ——七兒……他說:三哥認了是因為他真的錯了,可我卻萬萬不能認,若是認了,我才真的錯了。
    年幼的我並不懂華容在說什麼,我隻知道,他垂於身側的雙手早已僵冷如冰,再這麼凍下去,他會不會死?
    我扭身去尋父親。我哭得抽抽噎噎,求他別怪華容。
    我說,爹爹,你讓四哥起來吧,四哥快要凍死了。我說,四哥是因為我才會和三哥打架,我認錯了,爹爹別再罰他了好不好?
    聽到這句,父親整臉的怒容終於有了鬆動。
    他俯身為我拭淚,柔聲問:芙蘇可是知道你三哥四哥為的什麼爭執?
    ——三哥說我嬌寵,說這樣一個野種配不起葉家門楣,四哥是為了幫我……
    我看著父親一瞬間青白的臉色,想要收回的下半句話卻是來不及。
    我問他:爹爹,什麼是野種,三哥為什麼要這樣叫我?
    之後的事情,我已不太願意記得清,隻記得,那天夜裏,葉家沒有一個人能睡著。二姨娘屋裏的哭聲斷斷續續,後來就變成淒厲的嚎啕,參雜著淩亂的哭罵聲,聽不太明,隻最後那段尤為清晰。
    ——葉沐原,你對那個女人還真是情根深種,可是她又給了你什麼?你看清楚了,陪了你這些年的是我,是我們!你對她縱是癡情,對我們卻是無情……這樣的日子我早也該厭倦了,總有一天,你身邊的人會一個個離你而去……哈哈哈哈……報應啊報應!你就守著那段該死的愛情萬劫不複吧!
    那天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二姨娘。老媽子說,二太太言語失德,且教唆得三少爺不遵管教,所以被老爺攆了出去。她走的時候除了帶走錢莊裏大半的現銀,還帶走了葉家的二小姐和三少爺。
    天亮的時候,父親召了全家,他臉上顏色已由青白轉為灰敗,聲音卻是不同於往日的悲愴有力。
    他說,芙蘇是我的孩子,是我葉家七女。今後若誰還有疑問,盡可以來問我!
    寥寥數語在大廳裏砸出沉甸甸的回音。因為這一句,之後的很多年裏,我的這些家人於我而言,都漸漸失了聲。甚至包括說出這話的父親,那天之後,他再不會把我抱在膝上,教我識字念詞,隻是常常望住我歎氣,那眼神常常讓我覺得,他其實並不是在看我,而是透過我看一個觸碰不得的幻影。
    那天之後,我學會乖巧的叫他,父親。
    然而這些我當時根本無暇顧及,因為華容病了。
    在雪地裏跪了整日,少年的身體難免吃些苦頭,可他這一病下就是月餘。大夫說,四少爺寒氣入肺,侵骨,需得慢慢調理。
    他病著的時候我常去陪他,帶著從外麵淘來的新鮮玩意,也將從老媽子那裏聽來的趣事說給他聽,有時候幹脆什麼也不做,看著他睡顏安靜自己也就趴在床沿睡了。華容說,七兒不要總是來我屋裏,小心過了病去。
    ——可是四哥,除了這裏,七兒沒有別處可去。
    華容於是不再說話,隻伸出手來,一下一下撫順我細絨絨的鬢發。他濃黑的眼睫微垂著,讓我看不分明,隻是莫名的覺得悲傷。
    我說:四哥,你別難過,你看這音樂匣子新鮮不新鮮?聽說是洋人那裏傳過來的,是父親讓我送進來的哦。
    我打開匣子伸手去拉他,嚶聲央求:四哥病了,父親其實很傷心,我瞧見他眼睛一直紅紅的。四哥,你不怪父親了好不好?
    華容笑著點一點頭:好,不怪。
    ——四哥以後都不要再打架了好麼?也不要再生病。你病了,都沒有人再陪我玩。
    他再點一點頭,笑著應道:好。
    ——四哥……我說:二娘走了,二姐和三哥也走了。
    我頓了頓,垂下目光不敢去看華容:四哥,我闖禍了是不是?
    華容的手微微一震,像是被驚到。他緩聲問:七兒怎麼會這麼說?
    ——我問父親什麼是野種,他好像很生氣,然後就去找二娘了。後來老媽子說,二娘是被父親攆出去的。四哥,是我說錯話害了他們是不是?
    ——七兒。華容叫我,纖長的指一攏包住我的小手,暖暖的,帶著讓人安心的力度。
    他說:是四哥不好,不該和三哥打架害得父親生氣,是我的錯,不怪七兒。
    他迫起我抬頭看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他說:七兒,不是你害得三哥離家,以後,也絕對,不準這麼想。
    他望住我,眼瞳澄澈閃著灼灼華光,像是迫切的等我一個回答。不由自主的,我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我說:也不是四哥的錯,你是怕我被三哥欺負了去。
    笑融融的捏住華容的指尖,我說:四哥對七兒這麼好,以後七兒是要報答的。
    這一句過後,華容笑了,他問:七兒打算怎麼報答?
    怎麼報答?這我倒是沒有仔細考慮。凝著眉苦苦想了半刻,就在華容輕笑著將要打斷我的時候,忽然記起前些日子四姨娘唱的那段《梅妝辭》,那句戲詞怎麼說的來著?
    無以為報,惟願以身相許之。
    我拖著稚嫩的音腔努力將每個字都念清,眼前少年軒朗的眉訝然一揚,眉盡處繼而轉成柔軟笑容,蘊著淺淡的無奈,然而,他蒼白數日的臉上,終於有了一抹血色。
    於是我也就不去細究,那日的我,究竟埋下了什麼樣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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