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第一章 石蒜花開初見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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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湘西,驕陽似火。山間多樹,比外麵尚清涼一些。一人綠衣勁裝,夾風帶嘯一騎快馬奔到此間,不知前路。山中樹木蔥蘢青鬱,道旁枝椏繁出,那不遠處有一叢大紅石蒜花開得正好,他雖見了,也未多留意。
這人翻身下馬,負手而立,像是在等人,身子繃得緊緊的,像是一張長弓,如磐石,如青鬆。樹間幾點斑駁日光投在他身上,倒更照得人威武挺拔。
果然,兩個女子,緇衣芒鞋,頭上都挽著靈蛇髻,一個簪一朵蜀葵,一個簪一朵秋菊,也騎馬過來。這人內功精湛,聽出人來,轉身看去,嘴角一抽,右手一抖待要發作,又提起馬韁要上馬離去。
一個女子遠遠便喊了,“何將軍何必見了我們就逃,我們殊無惡意,隻請何將軍一敘,何將軍念在半份同門之誼,也不該與我們為難。”原來這人正是潭州榭高徒何常相——所謂潭州榭,又名河西講武堂,直屬臨安兵部,堂主張月,官居二品,行伍出身,兼任文職,算是不可多得一名儒將。而所謂“何將軍”等,原是戲稱,旁人叫得多了,何常相也懶得分解,隻將馬韁在樹上拴好,道,“若你們也念在與我半份同門之誼,便不該為難我才是。奈何又找到了這裏。”聲音不高,卻遠遠傳開,在那二女聽來,便如源自耳旁一般。
這女子功夫也不弱,聲音又亮,又道,“何將軍若不躲閃我們,怎麼讓我們苦苦追蹤這許久?”話音落下,二女也追到近前,各自將馬拴好,那個簪蜀葵的冷麵無語,隻抱手站在一旁,這簪秋菊的又道,“說起來我們還是你師姐呢,你們所謂尊幹愛兵,難道就不講綱常倫理嗎?”原來這二女一名渡嘉,一名渡沅,是峨眉定愕師太高徒,定愕師太曾受張堂主之托在潭州榭講授刀法,因此才有那“半份同門之誼”一說。,
何常相拱手道,“二位師姐好。師太向來可好?”那簪蜀葵的正是渡沅,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師父她自然是好的,隻是近來總是心煩。”何常相道,“女人到了年紀便是這樣。”
簪秋菊的渡嘉淺淺一笑,道,“看來你懂的還多嘛——你看,咱們這樣平平常常的說話多好,何必躲著我們呢?”
何常相道,“我若是躲著二位師姐,現在便也不在這裏了。”
渡嘉道,“若不是我們從太原一路追到潭州,聽說你回家去了,又從潭州追到巴州,巴州並不見你,又細細尋訪,哪裏見得到你呢!說起來你在太原不辭而別,又怎麼講?”
何常相道,“非是我不知禮節,實在接到堂主急令耽誤不得,隻匆匆與文老爺子道別便南來了,隻是我亦留書給諸位——說來仍是我的不是,在這裏給二位賠禮了——”說罷果真抱拳低頭,這二女也都生生應了,各自還了半禮。
渡沅道,“別的不論,你先把錢還了,我們兩下都好。”渡嘉道,“若是不還錢呢,就回去和我們朝英成親——張堂主得了那麼多賣身銀子,不會不放你走的——嗯,現在你交接給了李安撫使,想必李安撫使也不會和銀子過不去的。”渡沅冷笑一聲道,“朝英腦子糊塗了,你便也傻了?這黑小子有什麼好的?若說咱們千裏追蹤是為了他,可將我們峨眉一派的臉都丟光了。”
渡嘉訝道,“不是原來說好的麼,那些銀子原本便是朝英的嫁妝,李安撫使得了錢,文老爺子得了人,是皆大歡喜的買賣。”渡沅道,“朝英多好的姑娘,一時迷了心許了他,是她平生該遭此難,而今她造化,得以脫離苦海,你我又將她往火坑裏拖?”
何常相見此二人說得開心,拱手便要走,二女一邊一個拉住他,道,“不許走!”渡嘉拉了何常相衣角,道,“嫁不嫁是她的事,娶不娶你卻不能定,總之你拿了錢,要麼還錢,要麼賠人。”
何常相長歎一聲,道,“是李安撫使與文老爺子議定的,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小兵,二位師姐何必為難我。”渡嘉道,“若不是你勾引朝英,文老爺子怎麼會那麼看重你。你說要錢,他便把朝英的嫁妝本也給了你。若是衝著李安撫使去的,怎麼沒見他說要把朝英嫁給李安撫使。”
何常相聽她語及上司,臉上又抽了一下,尚未發作,渡沅連“呸”幾聲,道,“越說越沒個形了,李安撫使也是你拿來說得的。”此時渡沅右手尚拉在何常相左臂上,輕輕一勾,道,“渡嘉瘋言瘋語,你聽了也尷尬,趕緊將錢還了,我們好清靜。”
何常相道,“這錢是文老爺子支持李安撫使的,沒有一份流入我何常相腰包之中,要我如何還得?”渡嘉此時紅了眼圈,道,“文老爺子家大業大,不圖這幾個錢花,隻是那田莊地產,皆說是朝英的嫁妝,現下整個太原城都知道她的嫁妝給你帶到南邊來了,你不娶了她,可讓她今後怎麼做人呢?”又抽了抽鼻子,道,“是個賠了錢也嫁不出去的——文老爺子隻得了她一個,本已被人成天‘絕戶’‘絕戶’地在背後說,又鬧這麼晦氣一出,隻怕今後生意也難做了——你說你,造好大的孽來——”
何常相怒道,“莫非他們家絕戶,還要我去給人做上門女婿不成?”渡嘉渡沅聞言,皆是一驚,對看一眼,心下了然,各自鬆了何常相手臂衣角,從背後拔出柳葉刀來,齊刷刷擺個起勢,道,“那便刀上論理罷!”秀指一捏,刀如靈蛇,從左右兩邊向何常相取來。
因二女隔得實在是近,何常相飛刀使不出來,側身躲過一刀,又從腰間拔出腰刀來,往身前一架,道,“不敢得罪二位師姐。”手上腳下卻是沒停,騰挪輾轉,三五招便脫出身來。
何常相武藝高強,二女亦都不是泛泛之輩,若論單打獨鬥或許比何常相較弱,但二人自幼一同習武,十分默契,一擊未中,狠招迭出,兩把柳葉刀互相呼應,不失彼此,便將何常相罩在一陣刀光之下。
何常相重歎一聲,渡嘉渡沅兩個雖他也尊一聲師姐,年齡各自比他小上二三歲,還是任性胡鬧的年紀。又自幼跟在定愕師太身邊,在峨眉山上長大,後定愕師太被太原文家請去給文時秀教授武藝,她兩個也跟了去,就那幾年略微學了些詩書禮法,還是很野的性子——在女人叢中長大,又不愛講道理,一語不合便拔刀相向。她兩個武功又高,定愕師太又護短,江湖中無人不給她們麵子,因此行走幾年,居然也沒有吃過苦頭。何常相出身河西講武堂,最是知禮講法的地方,莫說定愕師太是他刀法講師,便衝定愕師太一分名頭,他哪敢對渡嘉渡沅不恭?這次若被她二人捉住押去太原,正事便辦不了了,若是打敗她二人,抽身逃跑,隻怕定愕師太鬧到張堂主那裏,他也不好過。
不知那“麓山飛燕”於燕飛,可會趕來救他。
於燕飛果然不禁念叨,何常相心裏才想了這麼一想,便聽到遠遠有人喊道,“這是鬧的哪一出呢?”話起音落,人便近了。渡嘉渡沅聽出來者武功不俗,紛紛住手停刀,道,“來者何人?”
隻見於燕飛穿一身淡黃輕衫,短襟垂在膝蓋上方,踏一雙短靴,好不幹淨利落,又飄逸絕塵模樣。頭上簪一朵大紅石蒜花,像是剛從那枝上掐下來的,笑眯眯道,“兩位師姐好,在下嶽麓書院於燕飛,有禮了。”說罷果真認真行了一個禮。
渡嘉渡沅微微側身避開,又還了禮,道,“師父在潭州時,在河西講武堂和嶽麓書院兩個地方講刀,你們確實都算我半個同門了。”於燕飛笑道,“我們?這位小哥可是河西講武堂的?”
何常相聽得是於燕飛來,也收刀拱手道,“正是,在下何常相。”
於燕飛聽了,撲哧一笑,道,“這可不得了,既是何常相,我就要將他帶走啦。”渡嘉道,“你帶他走幹嘛。”於燕飛道,“你們帶他走又是做什麼?”
渡嘉正要開口,被渡沅搶了先,道,“他欠錢不還,我們抓他回去還債。”於燕飛笑道,“他們講武堂的能有什麼用錢的地方,自己又有津貼,哪裏會來借你們的錢。”渡嘉道,“他騙了我們一個師妹的嫁妝本,我們要抓他回去成親。”渡沅將渡嘉一瞪,道,“退了錢便可退親。我們師妹可看不上他。”
於燕飛故意懊惱道,“這可不好辦了,你有師妹要抓他成親,我可有師姐也要抓他,這可怎麼辦呢?”渡嘉道,“這個黑小子還能有這麼多人愛?我可不信。”於燕飛道,“有一必有二。我看他一臉老實相,隻怕大家姑娘都愛的呢。”渡嘉橫跨一步攔在何常相身前,道,“你不許抓了他去。”
於燕飛右手一抖,亮出一條九節鞭來,道,“這就不好說了。”說罷一招“狂飆天落”,便向二人襲來。渡沅冷笑一聲,“好大的戾氣”,一招“風煙滾滾”相向。於燕飛以一敵二稍有不逮,何常相加入戰團,二人便穩穩占了上風。於燕飛笑道,“二位師姐請別再為難,就算師太賣我們尹山長和他們張堂主一個麵子唄。”渡嘉渡沅並不答話,隻一刀比一刀淩厲,於燕飛輕歎一聲,道,“非要鬧開可不好了。”說罷何常相那裏賣個破綻,渡嘉不顧己身跟了進來,便被於燕飛一鞭從背後纏到腰間,一抽,一拉,身上衣衫便破了一列,更不說如何吃痛了。
渡沅要分刀去絞那鞭子,被何常相一刀架開,於燕飛刷刷兩鞭將二女一攔,何常相抽出身來,一跨上馬,便往山林深處馳去。於燕飛將九節鞭一收,縱起輕功便要跟上,渡嘉渡沅雙刀指去,不妨何常相那裏兩把飛刀擲出,將兩柄柳葉刀砸落在地,於燕飛不再耽誤,順手接了何常相那兩把飛刀,又使出“舞翩躚”來,隻幾步,便來到何常相馬側。何常相右手持轡,左手往於燕飛那裏一搭,於燕飛便穩穩落在何常相身後。二人一騎,在山道上一拐便不見了。
渡嘉捂著傷口喊痛,又問渡沅道,“怎麼不追?”渡沅道,“你這個樣子,怎麼追得?”渡嘉道,“可恨那於燕飛,將我新買的衣衫就給劃爛了。”渡沅歎道,“這還是她手下留情的。她跟何常相兩人配合,隻要了我們的命也成的。”渡嘉訝道,“單看他二人,也沒有厲害到哪裏去呀?”渡沅道,“你若是和咱們師父比,他二人自然不算什麼了。隻是若在我們平輩之間,這二人已是不可多得。講武堂和書院與我們尋常門派都不一樣,一個學生要上十幾個講師的課,融會貫通觸類旁通,比我們這樣學出來的好。”又歎道,“你今後該要當心些了。”
渡嘉恨恨道,“便這樣讓他跑了麼?”渡沅道,“自然不是了。都到了湘西山裏麵,還怕他們跑掉?”渡嘉笑道,“我可給忘了,這可不就是你的天下了。”
再說於燕飛那裏,她坐在何常相身後,奪了何常相的韁繩,先是笑道,“真不愧是小李飛刀傳人。”何常相道,“姑娘過獎了。”於燕飛笑道,“哪裏有,我過獎了,她可也過獎了?”何常相並不去問,因此於燕飛亦不多說,隻道,“這裏我熟,你跟好我就是了。”何常相道,“聽說湘西秘境,有許多詭秘異事,你可小心一些。”於燕飛笑道,“這你放心,到了這山裏麵,就是我的天下了。”又道,“你身子低一點,我要看不到路了。”何常相聞言弓下身子,任於燕飛從他肩上去看前路。
哪知剛繞過兩座山頭,於燕飛一拉馬韁,駿馬立時停住,於燕飛道,“不對不對,奇哉怪也。”何常相問道,“怎麼回事?”於燕飛道,“怕是走錯路了還是怎麼。”說罷拉過馬韁便要掉頭。此時那馬也不走了,便拉也拉不動,於燕飛道,“怪哉怪哉。”下得馬來,往四周看了一圈,道,“是哪位好漢在呢?”何常相用心聽去,並未有人呼吸走動之聲,正要說於燕飛莫非多心了,那樹林子裏果真鑽出一個苗家漢子來,道,“姑娘好耳力。”
於燕飛道,“我可不是聽出來的,我是猜出來的。你是哪個村的?”那漢子一愣,道,“我是小岩村的,你是哪一個?”於燕飛聽他漢話說得生硬,便改了苗語回他,回過之後又對何常相道,“我母親是這裏人,我常來這裏姨媽家玩,和他們都是很熟的。”
那漢子回了幾句,於燕飛道,“他好像和方才兩個姑娘是認識的,隻怕他會邪術——”又輕聲道,“快跑。”
何常相將於燕飛一拉,揚起馬鞭,不分方向便跑了,那漢子看著他二人跑遠,也不追,隻嘴裏不知道在念什麼,右手又朝二人一指。
於燕飛道,“我總覺得心慌,若是遇到會邪術的,再怎麼樣也跑不掉了。”又問道,“你好沒好事騙人家姑娘做什麼?被千裏追情追到這裏,怎麼說也是你的不是。”何常相道,“非是我有意欺騙,隻怪我先沒有講清楚,惹得人誤會。”於燕飛道,“一個是這樣,兩個三個也是這樣?”何常相問道,“便一個也沒有,哪裏來的兩個三個?”
於燕飛道,“也罷,張堂主派了你來,可將前因後果都講清楚了?”何常相道,“自然是都講清楚了。”於燕飛道,“這就好。我們擺脫了這裏,便到那小崖村去找他們。”何常相問道,“那這是去哪裏?”
於燕飛道,“這不是去逃命麼?”心裏一驚,抬頭一看,不知覺間竟然跑進山中村寨之間,周圍一片的吊腳樓甚是眼熟,“不好,怎的跑到小岩村了。”便要調轉馬頭,哪知道手上方一使力,整個人便暈倒在何常相身上。
何常相待要轉身扶起她,也覺得身上乏力,眼前一黑,也人事不知了。